第111章 一零九、李倓番外(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忠王李亨之女李沁,徳娴聪淑,恭言慎行,特封为文华郡主前往吐蕃和亲;为显我皇圣意,愿与吐蕃永为交好...”

    “你姐姐和亲吐蕃,是她莫大的荣耀...”

    “倓儿不必忧心,听说呀,吐蕃的天很高、很蓝,天空下有大片大片的草原,骑着马能到天的尽头,说不定,姐姐哪一天就骑马回来了呢!”那一年,相依为命的姐姐被父王与皇祖父无情地派遣和亲的时候,年幼的李倓是这样听着姐姐温柔而宽慰的话语郁愤的。他年龄小,虽贵为皇孙,却因为生母低下的地位从小并不为重视,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在这偌大的皇宫禁庭中,尝尽百般冷暖,他怎会不知道姐姐的话只是想让他宽心?

    “姐姐不要哄我。”望着大明宫内毫无人情的冰冷雕像,时年尚幼的李倓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姐姐既然决定要去,那倓儿就跟姐姐一起去!”

    在李沁惊讶的目光中,他们姐弟俩踏上了和亲的长途。那是开元十八年的春末,长安的柳絮飞扬着,八岁的李倓和十六岁的李沁告别了无情的皇城,启程前往遥远的吐蕃,怀抱着一腔意气的姐弟俩,并不知道他们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局。

    和亲的路何其漫长而寂寞,与姐姐相依走过这样遥远的路途,朔风漠漠,李倓那时还小,却也明白姐姐时常远望的愁眉是为何生发的。抛下昔日青梅竹马的梅大哥,离开冷漠的父王与忠王府,这样的决定对姐姐一个柔弱的深宅女子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对他自己,其实远离也不过如此,毕竟李倓明白,自己对李唐皇室的感情是极其浅薄的,甚至因为他们对姐姐的残酷决定,而愈发不满与远离;但姐姐不同于他,柔和又驯顺的个性一定让她心中很痛苦吧?

    这样想着的李倓心中,第一次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皇室,真是高高在上而又冷血无情的存在啊...

    然而,在抵达了吐蕃后,他才知道这一行作为长辈的邠王李守礼竟然要收他为徒。虽然被父王所“抛弃”,但是姐姐李沁出身高贵美貌动人又善解人意,丈夫也是吐蕃重臣,他们盛大的婚礼过后,很是度过一段舒心的时光。那个吐蕃男人终究以他对姐姐的善待和真心打动了李倓,让他能够不带偏见地叫他一声姐夫。而在邠王之女、赞普之妻金城公主的帮助下,李沁和李倓姐弟渐渐融入这里淳朴又简单的生活,感念邠王与金城公主的无私帮助,李沁决意让李倓拜入邠王门下,修习文成武功。

    那段日子对李倓来说,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快活的时光了!姐姐虽然没能与梅大哥在一起,却也和夫君生活得和睦美满;而他跳脱出了死气沉沉又冰冷无情的皇庭,远离了冷酷得可怕得父王与越来越荒谬的皇祖父,在边境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在这一片自由的草原之上,每日纵马驰骋,终于过上他心目中曾经羡慕过的那种生活!这样难得的快活让师父要求他必须学习的枯燥内容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虽然他私下里经常觉得阴沉沉的师父与他那些同样阴沉沉的教诲让人心烦。

    对于师父邠王李守礼这个阴沉的老人,李倓其实心里很是惧怕他。虽然师父对待自己姐弟很好,在长安时的名声也很平庸无能,但本能还是告诉李倓,师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这些从他教给自己的武功和驳杂的学问中也能看出来。虽然他并不十分懂武学的高超或浅俗,长居宫中的童年岁月也让李倓能够分辨出自己所学的剑法的精妙绝伦之处。

    所以,不愿意与师父长时间相处的他大多数时候,还是学习过师父教导的内容便回到姐姐那边练剑。让他开心的是,不久便有一个与他同辈又身份相当的玩伴来到了这里。身为李靖嫡系后代的李复出身高贵,虽非皇室,但家世在长安城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显赫,被罗宇悉心教导着的李复文成武功皆是同辈翘楚,又比李倓大不了几岁,两个少年很快便玩到一起,李复的学识谈吐让李倓心生佩服,很是推崇,俨然变成了他的小跟班,同去罗宇或邠王处学习,平日里也时常切磋武艺。

    “这招‘星流影集’,攻势如万箭齐发,敌于任何角度,皆无可逃避,颇有沙场风云尽在掌控之感,”李复的沉稳气度是连李沁都经常提点他的,听着大哥的讲解,李倓努力静心寻思方才招式偏颇之处:“可惜只差一厘,便可令敌人周身经脉俱断!”

    “你可在此招前使出釜底抽薪,”即便是从武学流派上都能窥见两人心性的不同,李复显然心机深沉许多,想得也更加深刻:“如此,其经脉断裂之处也必与你想的无二;不过,有时做事不可太过极端,譬如安邦抚民之道,或会与自身理念不同,但往往,还是需多留余地。”

    “观当今天下之局,”虽然对李大哥十分敬佩,说及政见,李倓还是毫不留余地一针见血地指出:“恕愚弟直言,不采取非常手段,恐怕很难达到真正的大道为公。”受到师父邠王李守礼的教导,他的思想确实更加前卫也更加得激进,连带着政治理念都与罗宇倡导的保守稳妥相冲突。

    “天道无常,鬼谋神算也难测一二,”已然开始深入玄天君鬼谋之学的李复叹了口气,不欲与李倓继续争论下去,简单地将今日的讨论总结:“倓弟,你我皆需多多探索才是啊...”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一切都被听进了谁的耳中。随着罗宇师徒对李倓的影响日益增长,加上吐蕃边境的冲突激烈起来,钧天君李守礼终于慢慢撕下了平庸而迟钝的老人的面具。在石堡城之战的前一天,一直以来因为对李守礼的怀疑而进行暗中调查的罗宇的酒杯中被下了缓发的□□,而单纯又善良的文华郡主李沁则接到了侍女的传讯,两军对垒阵前,寒光找铁衣,攻势何急迫!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阵前的李沁,试图说服自己作为主帅的丈夫达扎路恭和唐军的主帅、年轻气盛的节度使皇甫唯明。

    李沁身份高贵,心底善良,虽然身为弱质女流,却心怀着为国为民的大爱,阵前一番铿锵有力的肺腑之言着实说动了两阵将士,不但让吐蕃将士们大为感动,连一向对皇室子弟横眉冷对的皇甫唯明都动容了,正待和谈之际,神策右翼一营忽而不听主帅军令发动攻势!这样的突变让两军都震骇非常,无法解释之下,一场乱战莫名其妙开始了!冲杀中堪堪听闻消息赶到的李倓只得与三两侍从护着姐姐企图远离战局,退到安全的区域,却未曾想,战场千军万马刀剑无眼,他拼力维护,却终究没能拉下那一支反射着磷光的穿心毒箭。

    “姐姐——————!!!!!”

    随着撕心裂肺痛呼声冲天而起,周围一切刀兵相交厮杀呼喊声全部化为灰烬,那一刻跪地的李倓知道,他终于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姐姐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他,要他不要怨恨皇室,要他努力学习精进,要他将来回到大唐,施展平生所学,成为一代贤王,为大唐开辟新的盛世;尽管父王抛弃了她,尽管吃了那样多的苦头,姐姐的眸子依然是清亮而善良的,没有怨恨,没有不平,有的只是对他的疼爱与对故土的思念。

    “姐姐,大唐...真的有贤皇么,如果有,为什么还要如此对你!!!为什么啊!!!”

    无尽的恨向着他席卷而来,那个瞬间,李倓心中依靠着姐姐点亮的光终于熄灭了,他的世界回到一片黑暗。他挣扎,痛苦,乞求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帮助,这个时候能够向他伸手的,对他来说都比拯救溺水者的浮木跟珍贵。

    然而已然与李唐翻脸的姐夫帮不了他什么,一向帮助他的李大哥竟然也帮不了他!罗宇的死亡让李复陷入艰难的境地,他自顾不暇,除了用李沁在世时候的话语安慰李倓,他什么都做不了。当再一次看见师父李守礼仿佛燃烧着灭世火光的灼灼双眼,李倓突然明白了以前的违和感来自何方。

    原来,让他熟悉又害怕的,是他们身上同样深埋着的、对李唐皇室的仇恨。

    “有着同样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你成为我的徒弟,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中土大唐,那片华丽而富庶的土地。上苍给予了李唐皇室很多很多,可黑暗却在光明之下不断滋生。

    我毋庸多言,你自会明白。我在你身上看见灵光,那是智慧在闪耀。若你能帮我,我将能告诉你更多

    如果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使命而沦入灾难,那他所忠于的一切将是多么可悲。

    他一味的愚忠于自己的信仰,而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不如,就让我重新点燃你们智慧的花火,绽放出美丽的色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所认为的善恶,在天地之间也不过时一丝浮云而已。当今之世,为富者,多欺压弱小,为官者,多欺压百姓,贞观之盛世早已渐衰。通于天地者,德也,行鱼万物者,道也。当朝天子,上不能通达于天,下不能顺应于地,早已无道无德。

    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所谓蝼蚁尚且偷生,我等贱民又何故道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弃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你可曾明白我说什么了?

    我已经同你讲了许多,不知你做何感想?人的一生总会面临许多抉择,不知,你能否告诉我你的选择?

    我且问你,你踏入这纷乱的江湖之中也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了,那么你觉得如今的江湖可是你心中之江湖?

    自古江湖纷争不断,你认为可是真的有正邪之分?

    中央钧天,擅动于九天之上!

    我已经告诉了你一切,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师父,我心意已决,自今日起接受钧天紫薇,合我师徒二人之力

    颠覆李唐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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