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好久不见。”
这样轻的一句话简直像是惊雷般在王遗风的耳畔炸响。他回头的动作突然生生被遏制住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扳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转头看身后站着的人。一如当年的眉下,那双黑而沉静的眼里剧烈波动着的,是十多年前滚滚东去的寒江之水。
一只手仍然拽住昏迷在地的莫雨的领口,另一只手却已然穿过宽大的袍袖,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那把剔透的玉笛。
“叔夜?”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出声,立在身后的叶紫有些疑惑地轻声重复:“叔夜?”
“.....”那只手颓然松开了,王遗风的上挑的凤眼中飞快地闪过很多情绪,最终归于平静,微不可查地深吸一口气,他转身,时隔多年第一次看清那个念了很久的人的样子。
她的一头乌发仍旧简单地在脑后拢起,额角原本的碎发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依稀还能瞧见当年的神韵,但愈发黑沉的眼睛里透出的沧桑早已不复当年的天真懵懂;她的容貌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冷清,眉毛比当年更细长了,显得她的神情对万事都漫不经心;她比原来瘦了许多,身量也高了许多,脸侧的弧度瘦削到刺人,妃色的襦裙领口衬得肤色也苍白得不健康...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人。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离他十余步不远处的枫树下,手搭在他从未见过的长剑柄上,用带着疑惑的语气陌生又熟悉地叫着自己,叫着从那一年桃花开尽后便再也没有人知道的字。
叔夜。
“...叔夜,你怎么了?”呼唤了好几声,王遗风却并没有任何回应,看着他已然同自己印象中的雪魔重叠的样子,叶紫的心中不免更加忐忑了,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他,却见他怔忪的表情忽然变了,接着眼前一花,便被紧紧地带入怀抱之中。
几乎是叹息着吐出那两个熟悉的字,王遗风想,世上能让自己失态至此的,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子霁。”
是的,子霁是叶紫的表字,是当年她不顾长兄的反对,执意跟随严纶离家闯荡江湖时候严纶给她起的表字。因为没有经过父兄长辈赐字的流程,这样的两个字只不过用来与严纶和叔夜传信罢了,平日里皆是同门相称;况且,自严纶远去之后,他们便没有机会再听到那个老头以玩世不恭的语气叫着自己的表字使唤自己去给他干活了。这样的两个字,便随着来来往往的信笺,逐渐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
曾经他们经常打牙祭的天心楼里,有全长安最醇的美酒,严纶捻着他滑稽的小胡子,笑着喝上一盏,然后指着外头挂在梢头的一轮圆月,嚷嚷着,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正是我对你们两个小家伙的期望啊!
遗忘这两个字已经很久很久了,就像刻意不去想严纶,不去想她随着离乱而消逝的鲜衣怒马,不去想那些恍若隔世的生与死;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叶紫几乎反应不过来他们的意思,就像她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当年的严纶、王遗风和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还执意地抓住他们的名字不放。
很多年。
紧紧环抱着她的这个怀抱有些颤抖,很陌生,她无意识地张大眼睛,不知道将手往哪里放才好。她喉头翻滚着几欲脱口而出的酸涩情绪,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任由山风吹乱自己的发,也吹乱他的,吹乱宽大的衣袍,吹乱枕着她肩膀越过去的那个人的表情,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桑间之约,予卿誓下,承汝彼年偶遇一席笑话,共汝鸿雁传书相思寄达,诺汝矢志不渝专心不二,许汝三生三世百里桃花。邪,此约吾以桃枝定情,树木为证,上穷碧落下黄泉,卿可应否?
桑间之约,予卿誓下,承汝笔墨三千丹青入画,共汝知己十年姻缘难杀,诺汝白头共老香车宝马,许汝比翼双飞流水落花。邪,此约吾以红豆定情,岁月为证,上穷碧落下黄泉,卿可应否?”
还记得那年长安酒肆之中,花月歌舞之侧,他们听着那歌者悠扬的歌声,严纶随着旁桌的人用筷子敲起酒坛助兴,微醺间,她醉笑着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怎么,喜欢这歌吗?”严纶这样问两个年轻人,饮尽杯中酒。
“不。”坐在她对面的他淡淡地回答,她愣了一会,才低头,把垂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没有再说什么。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叶紫以为她会哭,当不再熟悉的人带着那么多年的风烟岁月扑面而来的时候她也真的差一点哭出来,但是,愣愣地站着,站着,她最终只发现自己的眼眶干涸得像旱季的流河,再也没有一点点泪水了。
她轻缓而坚定地推开身侧曾经的同门、师兄、乃至仰慕者,摇了摇头,在脸上重新挂上温和而疏淡的笑容,用毫不在意甚至是轻快的语气调侃道:“叔夜,好久没见,难得见你如此失态,这些年你还好吗?”
突然间,两个人之间拉开的距离灌进了呼啦啦的山风,袍袖拂动间,从容淡定如王遗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窘迫甚至尴尬,那种可怕的陌生感突然拉回了他的全幅理智,让他无法选择任何回答的方式与语气。
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尚可。”
“那便好。”知晓他经历堪称惨烈,叶紫并不戳穿真相,轻点了一下头,她像是确认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那就好。”
“子霁...”她这样轻而淡的态度全然不同于多年前那个活泼狡黠、面对他却时常羞怯的少女,巨大的反差让王遗风心头的陌生感更加强烈了。他心头闪过许许多多的疑问,却不知从何下手,迟疑着想要问出口,但她已经越过他走向昏迷的莫雨:“...你呢?”
“我很好。”彷徨只不过片刻,先一步找回理智的叶紫蹲下来探了探莫雨的鼻息,一边淡淡地说:“这些年发生了不少事情,我自己分身乏术,加上我也知道你的处境不妙,为了避免拖累到你,我没能够及时和你联系,叔夜,为此,我要向你赔不是。”
“不,你究竟...当年巴陵之事是何缘由?”很多股情绪撕扯着他的内心,王遗风难得需要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才得以保持语气的冷静与平和:“子霁,既然你没有遭遇不测,为何会中断书信...”
“我自己也并不想让亲友担心,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站起身,叶紫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心头袭来的陌生感更加强烈了,她叹口气,不想细细解释这个问题:“那么,叔夜你呢?听闻萧沙给你找了许多麻烦,还有恶人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盗世虚名而已,”只有在说到都能理解的话题,王遗风才贴合她印象中的恶人谷谷主的形象,他下意识地将双手负到背后,半仰着头用属于雪魔的语气淡淡地道:“萧沙他既然觉得江湖中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会信,便兴风作浪罢,天下之人,是善是恶,到底该由天,来定。”
许是风太大,或是午后阳光愈发晃眼,叶紫下意识地眯起眼,看着王遗风,看了许久,直到两人之间的沉默更加无法掩盖的时候,她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是啊,他终于不再是当年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叔夜了,他已经经历了很多,已经走了很远,已经不再愿意和自己分享哪怕一点点的经历,也已经不再在乎和问询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他已经彻底抛下了属于叔夜的年轻的躯壳,而成就了他的,正是自己缺席的多年时光,是自贡惨案,是文小月,是恶人谷,却不会是她。
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
熟练地摸出虫笛施展冰蚕牵丝处理好莫雨的伤口,很轻易地将他小小的身躯抱起送向王遗风,叶紫的语气变回了平日惯用的样子:“他是个好苗子,没想到你能这么早就发现。剑谱是我教的,内功也已经奠定过红尘诀的基础。好好教,日后成就一流高手并不难。”
“叶凡离家时曾流落至昆仑,我...”“我知道,那孩子很不省心,有劳你教导照顾了。”见王遗风接过莫雨又提及叶凡,叶紫心中感叹他们之间竟然已经没有言语至此,不由得握紧了腰侧长生剑的剑柄,半晌,才笑道:“能见到叔夜很好,我就放心了。还有要务在身,如此,先就此别过,来日若有方便,再会详叙。”
王遗风看着她不语静静的侧脸,看着她慢慢地吐出告别的话语,长久的尴尬和沉默就像挂在她眼底淡青色的阴影,令语气都显得疲惫。他忽然觉得莫名失语,一直以来的孤傲已经让他忘记该如何回应,唯有心底传来隐约的慌张悸动告诉他、催促他不要再沉默下去,不要任由她转身毫不回头地远离。
“...子霁!”
两个字终于挣扎着出口,飞快地消逝在风中,而那抹纤瘦而陌生的身影已经远离,终于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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