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活忙完了, 林老实在清理另外一个小池塘,这个小池塘是他拿来准备做实验, 用自配饲料喂养,跟大鱼塘做对比, 看看产量能提高多少,鱼能提前多久出塘。
农历十月,天气变冷, 出门都要穿两件衣服, 林老实却只穿了一件军绿色的背心, 埋首在塘里清淤泥,背上的汗浸出来,把他的背心都打湿了。
林老实正干得起劲儿,忽然听到大勇兴奋的声音从村子里传来“阿实, 阿实”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这小子又有什么事啊,莫不是还想让他晚上去捉鳝鱼也不看看这的几月的天了。
大勇很贪玩, 一闲下来就各种折腾, 农村什么都缺, 就是不缺各种小动物, 树上飞的, 山里爬的,水里游的,大勇都爱惦记, 没事就拉上两个哥们到处找野味。
其实也是穷闹得,这年月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饱,温饱都没解决,就更别提吃肉了,那是逢年过节或者有客人来才能有的待遇,平日里很难见到点油荤。所以农闲下来,家里的男人才会到处想办法弄点肉打打牙祭。
听声音越来越近,林老实估摸着大勇很快就会过来,也懒得爬上去了,继续埋头将淤泥挖进箢篼里。至于大勇,依他聒噪的性格,不用别人问,等他跑过来就会自己一股脑儿地往外掏,把想说的话说了。
可等了一会儿,背后的岸边明明传来了脚步声,却没人说话,大勇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了
林老实提起一箢篼泥,一口气提到胸口,放在了岸上,入目是一双浅灰色的小皮鞋,纯牛皮的,精致,漂亮,跟贫穷、灰扑扑的农村格格不入。
林老实猛地抬头,一下子对上江圆水润的大眼睛,他诧异地眯起了眼“你怎么来了”
江圆蹲在岸上,手里捏着她的帆布包,本来在津津有味地盯着林老实干活,哪知冷不防林老实把泥提到了她脚边,她吓了一跳,看着林老实,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我,我就是不小心路过”
林老实看着她不说,路过路过这种荒僻的地方,她扯的这个借口真是太没水平了。
江圆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慌乱中扯的借口有多扯,多么不靠谱,红晕渐渐爬上了脸颊,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上的帆布包,在林老实清明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神下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她说什么说看到何春丽跟其他人在一起,听说他离婚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这不合适,她说不出口。
林老实看她快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煮红了的虾,不好再提这个似乎很让她为难的问题,咳了一声“你站后面一点去,我要倒泥,免得溅到你的身上。”
“哦。”江圆赶紧站了起来,退后两米。
林老实把泥倒在岸边,然后将箢篼放在一边,两只手撑着岸,一个用力,跳上了岸。
江圆来了,清淤泥的活只好先放下了。
他走到大池塘边,蹲下身洗了洗手,将手上的淤泥洗掉,然后拿过箢篼在水里涮了涮,将箢篼上的泥也一块儿洗掉之后,拿着箢篼站了起来,再一手把旁边的锄头扛在了肩上。
“走吧,吃过小龙虾吗”林老实在前面带路。
江圆摇头,她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他们那边城里并没有卖小龙虾的,就是有也不畅销。因为小龙虾的壳太大了,不划算,很多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主妇舍不得买。
林老实从茅草棚里拿了一张网出来,笑着说“那你有口福了,今晚尝尝我们长丰乡五毛钱一斤的小龙虾。”
说笑着,他走到了放养龙虾的池塘边,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一网下去就捞了好几只大虾起来,连捞十几次,装了小半箢篼。林老实收了网,拎着箢篼带江圆回去。
江圆跟在后面忐忑极了,先前来的路上听说林队长离婚了,一路孤勇不管不顾地来了,可满腔的勇气在面对精神奕奕,丝毫不显颓丧的林队长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忽地没了。
她本是担忧林队长,一腔冲动过来,但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林队长的精神状态很好,一点都不颓丧,显然离婚对他的打击没那么大。
等这种勇气消失后,江圆渐渐感觉到了不自在,尤其是在回村子里的路上,不时地有叔叔婶子们跟林老实打招呼。这些人跟林老实说话就说话吧,偏偏用那种笑眯眯地眼神盯着她看。
江圆不搭理吧,显得没礼貌,搭理对方吧,又不知道怎么称呼,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羞涩地笑了笑,权当打招呼。
好在林老实只是跟对方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就拎着箢篼走了。
将箢篼拎回家后,林老实敞开着大门,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大门口就能看到的阴凉屋檐下,又拿了一把蒲扇放上面,招呼江圆“你先坐下歇会,我去换身衣服。”
在鱼塘里摸爬打滚了大半天,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和汗,脏兮兮的,坐都怕把椅子弄脏了。
江圆点点头,拿起扇子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像个上课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林老实看了直想笑,他忍住笑,回房间拿了一身衣服,打了一桶凉水,到浴室里简单地洗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江圆还乖乖坐在那儿。
他先进屋倒了一杯水,递给江圆,然后拉了一张椅子过去,坐在她对面,斜对着大门口,这样外面的人路过都能看到屋子里人在做什么,免得传出不好的风言风语。
等江圆抿了两口水,林老实接过杯子问道“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事吧”
江圆讶异地张了张嘴,想问离婚的事,又觉不妥,忽地她的手按到了帆布包里硬硬的一块。急中生智,江圆想起了自己来这的另外一个目的,赶紧打开包,将手表拿了出来,递给林老实“林队长,这是你的表吧,我”
她本想说是无意中发现的,但想起今天下午扯的那个荒谬的借口,遂住了嘴,这种太容易被拆穿的理由还是别说了,像笑话。
“现在物归原主了。戴上吧,看个时间也方便”江圆笑眯眯地改了口。
林老实接过表,捏住表带,把表翻过来,看了一圈,确实是原主那块表。他把表收了起来,问江圆“多少钱买回来”
江圆一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了下去,拿着扇子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膝盖上,她说“林队长,我都知道了,当初你是为了凑去军区医院的钱,才卖的表,说到底是因为我的事,这个钱应该我出。你就不要问了,好吗”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的,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眼神无辜脆弱,好似他只要一说不,她就会当场哭出来似的。
林老实犹豫了片刻功夫,依照她所希望的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怎么找到买表的那个人我当时都没问他的身份,让我去我都找不到。”
提起这个,江圆放松下来,眼睛笑成了月牙“什么事都有圈子嘛,会花一百多买这种旧表的人肯定有收藏癖。我买了一块古董表,拿到县城,指名要换这种表,自然就有人喜欢表的人上钩了。你这块表是米国造的,全县城也找不出几块。”
县城人不是特别多,很多都是住了几辈子的老居民,彼此的圈子重合相交,消息传得特别快。放出消息不到一个月,就有人主动联系她了。
她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林老实听了,赞道“你倒是机灵,多谢你,表我收下了。”
他把表戴在了手腕上,站起身说走吧,今晚去我哥那儿吃饭。”
他一个离了婚的单身汉,孤男寡女的,单独呆一块儿不合适,哪怕江圆不在这里生活,他也不希望有不好的流言传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破两人的独处。
江圆站了起来,呆呆地说“可是我走得急,忘了给伯母他们买礼物”
林老实扬了扬手里的表“这礼物还不够贵重吗走吧,乡下做客没那么多讲究。”
他拎着虾,想了想,又把角落里的菜籽油提了一小壶,然后带着江圆去了林建义家。
林母看到林老实竟然带了个白生生的可爱姑娘上门,惊诧之余,欣喜不已。小儿子离婚,是她心里的一块病。这十里八乡就没一个人离婚的,儿子离婚名声不好听,又退伍回家,没前途也没钱,谁愿意嫁给他
生怕儿子打光棍,不死心的林母也找过媒婆替小儿子说亲。可媒婆介绍的要么是姑娘人都没还见过就提出要给八百一千的彩礼,说她家阿实是二婚,彩礼不翻倍,姑娘不嫁,要么媒人直接介绍带着孩子的寡妇,甚至还要让她家阿实做上门女婿。
林母心里苦啊,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结果却在婚嫁上这么受磋磨,被人瞧不起,介绍来的的是些趁火打劫的,就没有一个看到她家阿实的好,愿意踏踏实实跟阿实过日子的。
而现在不用自己操心,儿子就把一个可爱善良的姑娘带回家了,解决了自己心里的一桩大患,林母如何能不开心。
林老实一看见林母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她误会了。不等她说出口,自己先一步出声打断了林母的念想“妈,这是江圆,以前在军区认识的护士。她现在是d市医学院的大学生,特意给我送表过来的。”
果然,林母一听说江圆以前是医院的护士,现在是大学生,立即打消了脑子里刚才冒出来的念头。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姑娘的条件也太好了,不是他们这样的贫苦的农民能攀得上的。
林母虽然失望,但还是热情地招呼江圆进门,给她倒茶,把自家种的花生拿出来给江圆吃。
有人招待江圆,林老实又抽空出去了一趟,去邻居家借了块腊肉回来。晚上,林母做了丰盛的一餐,爆炒小龙虾,腊肉烧土豆,鸡蛋炒韭菜,红烧老黄瓜,素炒蚕豆。
饭桌上,林家人都热情地招呼江圆。
但江圆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她感觉得到,他们把她当尊贵的客人一样对待,拿出家里能拿出的好东西招待她,热情,但又疏离。
吃完了一顿不知味道的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外一片漆黑,只有蟋蟀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林老实站起身,对江圆说“我那边不方便,你今晚就在我哥这边将就住一晚吧,晚上穿我嫂子的衣服,我都交代好了。走了这么,你也累了,早点睡,我明天送你去县城。”
江圆怔怔地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哦”
其实她感觉到了,自从把她送到他哥哥家以后,林队长仿佛就松了口气,也不怎么管她了,两人连说句话的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没了。
“进去吧,我先回去了。”林老实朝江圆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院子,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早上,江圆还端着红薯粥在喝,林老实就来了。他坐在院子里,跟林建义聊了一会儿天,江圆竖起耳朵听,他们讲的是什么池鱼养殖技术,不过听了半天,她也听不大懂,毕竟隔行如隔山。
等吃完饭,江圆跟林家人道了别,跟在林老实的身后出了门。
路过他家时,林老实忽然说“你等我一下。”
他进了屋,不多时又出来了,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车上挂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半袋青红交加的冬枣。
林老实把自行车推到她面前说“找人借的自行车,骑车去镇上快一些。这些冬枣你带着,路上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对了,这车龙头一边挂了东西,一边没给挂,龙头要歪,把你的包给我挂另外一边吧。”
“哦。”江圆乖乖把包递给了林老实。
林老实把帆布包的袋子缠了两圈,然后挂在了车龙头上,跨上车,招呼江圆坐上去,然后骑着车,出了村子。
十几分钟后,他把车子骑到了镇上,客车还没来,两人周到一边等。
江圆没话找话,问林老实“林队长,你是在学养鱼的技术吗”
林老实点头“嗯,可惜这方面的知识太少了,相关的书本资料也很少。”所以只能让他根据后世的经验,慢慢摸索。
“哦,不过我看你养得蛮好的,跟别人都不同。小时候有次我去姨外婆家,正好碰上他们放塘捕鱼,他们的池塘都是天生天养的,蓄满水,放点鱼苗进去,就任其自己长,等到快过年的时候就捕鱼。”江圆说的是大部分目前农村养鱼的现状。
林老实说“现在都这样,不过这种粗放型的养鱼方式,产量太低,迟早会被更科学的方式所替代。我现在就在摸索寻找这种方法。”
江圆听得很起劲,恨不得林老实再多讲一点,可这时客车来了。
林老实把她送到了车门前,冲她挥了挥手说“主意安全,到了县城别逗留,直接买回d市的车。”
江圆趴在窗口,抿着唇,朝他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客车开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个不可见的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江圆失落地收回了目光,拿着青枣看了看,嘴角无意识地滑过一抹浅浅的笑,眉眼弯弯。她的手轻抚了几下青枣,然后打开了帆布包,将装青枣的袋子塞了进去。
一塞进去,江圆就发现了异样。她的帆布包里面多出了一只牛皮信封,江圆伸手一摸,厚厚的一叠。她把牛皮信封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大团结,粗略估计,恐怕有二三十张。
江圆的脸刷地一下变得很难看,她将钱塞了回去,只取出最外面那张折叠的信纸,打开。
纸上是林队长遒劲的字体,只有短短两句买表的钱不能让你破费,钱收好。路上注意安全,长丰乡太落后了,交通也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再来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了,不安全。
纯粹因为不安全吗当然不是,大白天的,到处都是人,她都来过一次,认识路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这不过是他婉拒她的方式,难怪他昨晚把她带到他哥哥家后就一直避开她。江圆吸了吸鼻子,一滴滚烫的眼泪掉了下来,正巧落到信纸落款的“林老实”三个字上,将三个字化成了一团乌黑的墨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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