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荷包底色藏蓝, 上绣一株银松, 搭在广常灰蓝色的太监服上,原是不打眼的,可是十一公主不知怎得, 就是一眼就看见了。
可能女子天生就在这些精致的小物件儿上外留意,也可能是因为广常这个人令她十分敏感,所以一贯身上干净利落的他,身边骤然出现这等物件,就被她看见了。不仅看见了, 她还霎时间便恼火了,一双眼睛瞪着广常, 手指着那荷包大惊失色叫道:
“这是哪里来的!”
广常顺着她指的方向低头一看,顿觉不好。
这荷包他原本小心翼翼收好的,只是方才闲着无事, 忍不住拿出来看了一下, 试着挂在腰间, 暗暗欢喜。不想刚刚消息来得急,他怕晚来一步,这个煞星就要横冲直撞闯进去,一时心急,竟戴出来给她看见了。
广常浓眉一皱, 就小心地解下来, 要收进怀里。
十一公主瞪大了眼睛看他对这荷包的珍视模样, 心口竟仿佛被夏日里的黄蜂蛰了般, 猛地涌起一种又痛又麻的难受滋味,同时又有一股火腾得冒出来了,轰地一声,将她所有的理智都烧没了,使得她一时什么也不顾地奔上去,劈手就夺过来。广常没成想一个公主也有这样不顾身份发疯的时候,一时不察竟使她得手了!
他心里一急,沉了脸色:“给我!”
“给你?”十一公主咬牙切齿反问一句,她看着手上藏蓝色的荷包,眼睛都看红了,怒问:“这是哪个贱蹄子给你的!”
她哭了大半天,嗓子还是哑的,眼睛还是肿的,又一路冒着风雪跑过来,样子是有几分狼狈的,这样瞪着眼睛喊出来,竟有些撕心裂肺的样子,也有些......抓奸的意味。
广常才发现她这样子极不寻常,皱了皱眉,却也不想多管,只冷声道:“是谁给我的,与你无关,拿来!”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十一公主被这冷言冷语刺激了,不由得恨得神情都恍惚起来。
她想着,确实啊,此人与她有什么干系?他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太监,身份低贱,偏偏又极瞧不起她;而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偏这样高高在上,要去对一个低贱的太监心心念念,到头来,人家早有了心头好,何曾在意过她!
母妃死了,皇姐死了,父皇对她不闻不问,敌人过得越来越好,竟连一个太监都看不起她了,连她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意都被践踏了!说起来,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她竟与什么人也没有干系!竟没一个人爱她的、护她的!
一瞬间,这位年轻、美丽、高傲、跋扈的十一公主,满心凄然,踉跄后退了一步,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广常不知道她发什么疯,满心满眼只看得到那个荷包,然而荷包被她攒得紧紧,攒得她指节都发白,可毕竟身份有别、男女有别,他总不能冲上去抢,只能皱紧了眉又说一句:“你还我!”
这话将她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拉回来。她回神看他神色焦急,不由得冷笑一声,“好,好一个与我无关!这是哪个貌美宫女与你私相授受的吧?我知道你们这些太监,惯常有与宫女对食的,但我卫承曦见不得这样的腌臜东西在我眼前晃,我便毁了它!”
广常也管不得她前面说的那些混账话,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便是一提,瞠眼看着,脸色沉凝,厉声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捏着早知道荷包里有东西了,说完,双手将荷包用力一扯,就要倒出里面的东西。
广常一急,顿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上前就去抢。十一公主当然不能让他抢回去,后退着一边避开一边淘里边的东西。两人竟一边争吵着一边争夺着,这场面......这一个公主,一个太监,这样闹起来成什么样了?一个是身份都不要了?另一个是忘了自己身份了?
不要说西宫的几名宫女太监早被吓得远远躲开,不敢出声;便是云岚在边上,也瞪着眼看得一愣一愣的,满心疑惑,不知如何反应。
争执中,十一公主终于将荷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只知道是一颗冷冷冰冰的石头,她看也不看,只挑了没落雪的青石地面,便奋力一摔——
啪!这一声仿佛砸在他心上,那只雕得栩栩如生的、象征着好运连连的小锦鲤,碎裂成了几块,猛地看红了广常一双眼。
锦鲤破碎,便是好运断绝,偏偏是她送的!这就好似在说,他小心翼翼压在心底的,不敢诉说的,对那温柔女子的那份绮念——终是妄想,断没有可能了。
霎时他才感觉到,漫天呼呼的雪花都往他身上落,天气是如此寒冷,冷到了他的心里,冻住他满身的血液,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十一公主砸了东西,心中正是快意之时,哪知道转眼一看,他竟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心里又是一恨。他对别人的情意这样明显,自己心中的情意又无处诉说,一时委屈地只想大哭一场,又恨自己这样不争气,狠狠忍住了。
她明白再待下去只怕是半分脸面也没有了,便将手中的荷包胡乱撕扯一痛,扯得自己手痛了、指甲断了也不管,扯坏了往地上一扔,又抬脚深仇大恨般踩了几脚,才转身跑出去了。
风雪里流着泪,没留神摔了一跤,她也不喊疼,爬起来继续跑。
云岚至今整个人仍是懵的,勉强回神,担忧地看了一眼失神的广常,才跟着跑出去了。
一时间,西宫园子里只剩了广常一人,他看着地上残破的锦鲤碎片、破败的荷包,仿佛望着满地被践踏的心事,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似是风雪里的一座冰雕。
内院阶前,少年临风而立,冰冷的风雪扫过他好看的眉眼,钻进他领子,掠过他的袍角。但他浑然不在意,只想着方才的闹剧,轻轻皱起了眉头。
十一公主当日回到明曦殿,又是狠狠哭了一场。高嬷嬷又是心疼,又是疑惑,将云岚叫来一顿询问责骂,听到云岚说是去了三公主出阁前的寝殿转了一圈,又叹息不休,只喊作虐。
奇异地,三公主哭完这日,并未伤心多久,反倒振作了起来,整日里冷着一张脸往西宫跑。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是新仇加旧恨,要去寻西宫九皇子的晦气。虽说此事九皇子也是可怜人,可是十一公主向来蛮不讲理的。哪想到,她并未关注西宫的主子,反倒抓着西宫那几个宫女太监一一折腾起来。
别说忧心忡忡的高嬷嬷、忙里偷闲的六皇子等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是贴身跟着的云岚,都有些糊里糊涂的。她总觉得,这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古古怪怪的,她早已猜不透她心思了。
至于皇上,忙着与李将军几位新启的武将探讨边关事宜,寝食不安,脾气暴躁,更没有功夫来关注这个他自诩最疼爱的女儿,此时哪怕她染了病、丢了魂,他也是不管不顾了。
只有十一公主清楚,她不愿放任自己沉浸在孤独一人的哀伤里,也不甘心自己看上的人被别人勾去了魂。她倒是要查一查,是哪个狐媚的宫女放着皇上、皇子不勾,偏要去勾搭一个太监!
她要将人找出来,用鞭子将她脸打烂,将她打死,以消心头之恨......反正,没人管她的悲痛,她又何顾别人死活?她变成什么样,也没有人在意了,反正,她一直都是那么坏的!
她用了生平最大的耐心,从西宫的宫女查起,广常平日出入的地方、接触过的人全不放过,一路查到了御膳房,开春的时候,可算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日原本春暖花开,难得的晴朗。
春雪仍旧在点心房跟着黄师傅忙活,新出的银丝卷儿香甜好看,她也便偷偷装了些,偷偷放在了广常要来取走的食盒。她原是当面给他的,但他总是不要,她只好偷偷放进去。就像心里那份儿女情意,只能偷偷藏着欢喜。
黄师傅看在眼里,只能摇头叹息。
哪知道就这样祸从天降。
广常前脚把早膳领走,十一公主后脚就冷着脸出现了,谁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怒气,只是她一言不发、勃然大怒,手里鞭子好似夺命索,把春雪往死里打的样子,可把御膳房所有人都吓住了!谁也不敢说话,更不要说上前阻拦。
若不是黄师傅偷偷令人去通知了静华宫,婉顺求了贤妃亲自前来,恐怕当时春雪就被活活打死了。
只是被救下来的时候,也早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种因得果,往后你若遭难,也莫要怨谁。”
当时贤妃看着手执马鞭的十一公主,足足看了好久,才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的语调还是和缓的,只是话里,仿似预言。
十一公主冷笑了一声,“我如今还不够遭难吗?我怕什么,横竖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以为,你现在便很惨么?”贤妃轻轻摇头,目光仿似带了一丝悲悯,“往后,你才知道......”
知道什么,贤妃也没说下去,带了形容凄惨的春雪回静华宫,又派人到西宫问了药,仔细医治,好歹救回来一条命。婉顺哭着,跪着,千恩万谢。
春雪捡回来一条命,只是宫里是再也留不得了,贤妃便行了个方便,让她出宫去。如今后宫无主,以贤妃的地位,让一名宫女出宫,还是做得到的。
春雪还年幼时,外面正是兵荒马乱,婉顺让她进宫来,好歹性命衣食无忧。后来春雪渐渐大了,她又暗暗后悔,不该让唯一的侄女儿也跟她一般,把青春都葬送在深宫,还寻摸着要把人送出去。只是春雪不愿,婉顺以为她一片孝心,想陪着她。如今能出宫嫁人,生儿育女,不必一生孤老,也算因祸得福。
只是婉顺跟春雪说的时候,春雪却不愿出宫。
原本桃李年华、明眸皓齿的女子,如今脸色惨白,脸颊消瘦,脸侧也落了疤痕,恍似怒放的海棠遭了连夜雨,红消香断,叫人无限惋惜。只是一想到心里那个人,她仍是默默欢喜,仍是不舍。
气得婉顺哭着骂她:“差点就没命了,还要留下来!莫不是对这宫里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最后,春雪还是黯然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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