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 日子一日冷似一日, 北风呼啸, 大雪纷飞, 眼见着就要年关了。
正当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在大肆采买,准备年关新衣吃食之时, 一道消息从关外传了回来——一支上百人的大商队在酋国边境被谋财害命。
往西北方向去的商队, 旅途艰险,道阻且长,但是通两国贸易, 其利可观。只是路上难免会遇上盗贼响马, 还有毒虫猛兽, 可说是富贵险中求。
抢劫这事儿不罕见, 罕见的是,上百人的队伍被屠戮殆尽,手段残忍,且抢掠者皆是身强体壮、高鼻深目、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是酋国人。
酋国骑兵抢掠魏国边境,也不是新鲜事了。
酋国是游牧部队组合的政权, 人强马壮, 只是到了冬季天寒,草枯、马瘦、人饥饿, 一贯南下骚扰大魏,烧杀抢劫, 滋生战事。以前大魏边疆有镇北侯领兵坐镇, 防守滴水不漏, 酋国不成气候,未能占得便宜。——直到八年前,魏国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通.奸叛国案。
那年比往年多雨,北方水草略丰,边境并无异常,镇守边关已有十五年之久的镇北侯,突被皇上召回京过年,原是一桩明君爱将的美事。
哪知,腊月十五齐国公宴会上,镇北侯唐长鹰与出身齐国公府的当朝皇后庄玉葫,被发现在齐国公府后院苟合。皇帝震怒,一声令下,禁军倾巢出动,一日诛尽镇北侯、齐国公两府。
顷刻间,两大世家荡然无存,忠臣侫骨全然颠倒,血流成河几令天地变色。满京城如乌云罩顶,人心惶惶,鸦雀无声。
当年的京城,也是腊月里,天色沉沉,云层厚积,跟今年的天气没有什么两样,只多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不日,关外酋国听闻消息大喜,立刻集结兵马,以前所未有之军威和气势,挥师南下。
镇守边关的魏兵正是失去主将、君心溃散之时,遭此猛击,节节败退。魏国皇帝大惊,但不管派了多少人去领兵,仍无法扭转局面。
酋国骑兵势如破竹,在三个月内占领了西北十一城,摧毁良田,抢夺粮食,奸.□□女,无恶不作。十一城百姓夜夜悲声,惨不忍睹。
最后不得已,魏国割地送银,皇室三公主嫁予酋国皇帝为妃,两方议和。
言归正传,既然两国议和,那八年里两国也算是和平相处。商队往来之间,酋国军队不会出来干扰才是。
偏偏这事儿发生了,便宛如一个和平局面破裂、两国战事将起的讯号。
紧接着,嫁去和亲的三公主承澜,即酋国国主澜妃亡故半载的消息,也终于纸包不住火一般,姗姗传来了。
一时,京城所有人的心,都像这腊月雪天阴沉沉的天空一般,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年关将近的忙碌都压抑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我三皇姐……怎么会这样!”
明曦殿内,传来声声压抑不住的悲伤哭嚎。
十一公主稍微懂事后,她被娇宠和追捧出来的骄傲便不允许她在人前哭泣了。以往哪怕思念母妃、思念皇姐,心里委屈,都要找个无人的地方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今,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听闻三皇姐身亡的消息,她起先觉得震惊,而后便觉得是那些人不满她,所以乱嚼舌根,胡编乱造的。
没有人敢告诉她,她是从两个小宫女那里听到的这件事情,当时便拿鞭子将她们打得皮开肉绽。
只是,当云岚拦下她时,高嬷嬷眼神怜悯地看着她时,她心里就慌了,拿着鞭子的手也抖了。
便是再不想相信,都没法子了!
“她明明身体一直很好,怎么可能生病!呜呜呜……即便是病了,她身为皇妃还能治不好?重病不治?分明那些蛮子搓磨的!也不知道她八年里吃了多少苦头,丧心病狂、冷血残暴的蛮子,迟早绝种亡国!呜……”她伏在床榻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痛恨地骂着。
高嬷嬷是老人了,三公主小时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也是红了眼眶,只是强忍着,一边轻轻拍着十一公主哭得发热的后背,一边哽咽着安慰道:“公主不要哭了,你已哭了大半天,当心眼睛疼。”
云岚垂手立在门边,低着头,默然无语,好似也在悲伤,又好似冷眼旁观。只是另外二人也没有精力注意她就是了。
十一公主早已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可仍是止不住,骂了一段,又怨起一人来,嘶声道:“都怪父皇,明知那是个龙潭虎穴,明知道嫁过去的日子有多么难熬,让二皇姐、四皇姐谁和亲不是和亲,竟然偏偏逼得三皇姐嫁……”
这话到底有些自私。既然知道是龙潭虎穴、日子难熬,为何她三皇姐去不得,就想让别人去受苦?
可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的,事有危急,人有亲疏,又不是个个人都认识的、亲近的,既然这样,那为何不让疏远的、讨厌的去承受灾难,让亲近、喜爱的人留在身边陪伴?至于那不亲近的人又另有亲人,她们受了苦,其亲人又该是何等悲伤,那又是别人的事了,与她无干系,她只要自个儿开心快活就好了。
十一公主秉性是自私的,这话说来也不令人意外。
然而高嬷嬷还是听得脸色一白,忙止住了她,“我的公主,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么?三公主是奉旨……”高嬷嬷话音一顿,声音也苦涩低哑了,“……是奉旨和亲,哪能有‘逼’字一说啊,你万不可胡言乱语……”勉强说完,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哪里乱说了!”十一公主呜呜哭道:“三皇姐一心向往京城繁华,当时已有了心上人,若不是被逼,她怎肯离京远嫁!若不是被逼,她和亲前又怎会被关起来!高嬷嬷,我与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呜!……”
高嬷嬷佝偻着腰,平日里的整齐威严也不见了,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勉强安慰道:“我的公主,三公主已去,不要再想这些了,没用了啊……如今你要为自己打算了,往后看哪!”
十一公主痛哭着嘶声问:“我打算什么?我能打算什么!……我往后便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世上再也没人疼我了!”
高嬷嬷轻抚着她后背一头如云的乌发,哑声道:“公主长大了,也该找个驸马了,往后锦衣玉食不断,更有人疼有人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驸马?”十一公主听到这里,哭声停了下来,抽噎着抬起朦胧泪眼,目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呀,”高嬷嬷擦擦眼泪,慈爱地看着她,“九公主、十公主都定了驸马了,您与她们同岁,也该找驸马了,往后便有人为您遮风挡雨、疼宠呵护,不必再受委屈了。”
还有的话,高嬷嬷不敢说出来。眼看着战事将起,胜败不知,哪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需要一位公主来撑起两国和平?如今适龄又未订婚事的,可就只有一位十一公主了啊!到时候若真的……
“驸马……”十一公主喃喃了一句,脑海中突出现了一个高大寡言的身影。
她原是厌恶痛恨他的,因他是那人身边的人。可是那次围猎林子里,她一时大意连个人都没带,自己牵了马到林中游荡,不甚崴了脚,连马都爬不上去了。又疼又怕丢脸,就没喊人,自己一个人疼得冷汗直冒。然后他刚好撞上来,被她命令抱她上马去。她稳稳地坐到自己的马上时,才觉得安全了,安心了。
便是那时,他强健的双臂、宽厚的胸膛,便这样让她一直记住了。当时恼羞成怒,并未深思,后来虽屡屡做出荒唐之事,却也不曾探究为何,如今听到高嬷嬷的话,她便恍然明白了。
那高大的身躯、强健的臂膀,便是给了她遮风挡雨、关爱呵护的感觉吧。
驸马,便是这样的人么,能令她感到安全、安心么,那他……
不,不行!她猛地摇摇头,不说他是那人身边的,也不说他的身份,他是个太监啊!
可恨、可恨他为何偏偏是个太监呢!
不过,她皱起眉头,再次想起他高大强硬的身躯,再仔细想想她寻常里见过的太监……是不一样的!确实还是不一样的!
他,究竟是不是太监?每次问了,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许……她眼睛燃起了亮光,他根本就不是太监!
高嬷嬷看她神情有异,十分担忧,“公主,怎么了?”又端了边上的红枣薏米粥,劝道,“不要想太多了,吃些东西吧,您大半日滴水未进了。”
“我,我不吃了,我要出去一趟!”十一公主却推开了她,从床上匆匆忙忙地下来,胡乱擦了脸就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这次一定问清楚!
高嬷嬷担忧地喊了一声,也叫不住,看到云岚跟出去了才放心些。多年下来,云岚尽心伺候,不离左右,高嬷嬷已不再戒备她了。
十一公主一路跑到了西宫去。
这路她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熟悉得不得了了。那人长大后也未搬离,原因她也无心探究,如今她一颗心都落在了那个太监身上!
十一公主一来,谁敢拦她,只能飞快报给广常知道罢了。
广常一听,额头便是隐隐作痛,然不得不立刻迎出来,冷脸行礼:“十一公主。”
十一公主正要说话,眼睛却霎时凝在了他腰上,垂挂着的一个荷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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