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城离花城有些距离,连夜快马加鞭, 次日傍晚才到。周公子特意选了花城落脚, 就是出于距离时疫爆发地远相对安全许多来考虑的。
进了城,城中的景象比当初郭满在宜城看到的还要荒凉得多。若非太子亲自在此处镇着, 这座城必定会被当死城舍弃。周公子一路过来,身形极快,眨眼便到了太子所在的府邸。一批一批遮口掩鼻的侍卫举着火把在府内巡逻, 显得讳莫如深。
周博雅到之时, 太子正在大发雷霆。
正屋里外跪着二十几个人,太医大夫属官皆有之。
还没靠近正屋,老远便听到太子怒斥:“谁叫你们全聚在本殿这儿的?二十多个医者不去疫区专研病症,全窝在本殿的屋里,你们这些人是能替本殿端茶倒水?还是替本殿捏腰捶背?还不快都给本殿滚出去!”
“殿下, 你金尊玉贵之躯驾临东陵城,已为东陵城百姓尽了最大心力!”
太子殿下仁慈,是百姓之幸。但此时不该管了, 再待下去, 太子必定要折在此次时疫之中。
太子属官丝毫不觉此番行为有错,反倒跪求赵宥鸣尽早放弃东陵城, 连夜撤出城内回京请太医全员诊治。
“请殿下撤出东陵,属下恳请殿下下令封城!”领头的属官是太子幕僚何运,“还请殿下且莫因小失大, 务必以金体为重!”
他话一落地, 立即一群人磕头请求:“请殿下务必以金体为重!”
乌泱泱一群人, 请求太子务必保重自己。
“混账!”太子伏在榻上,将床柱捶得砰砰作响。时疫眼看着就能攻克,东陵城百姓尚有存活的希望,这时候撤走,等于抛弃自己子民。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劝说,双眼怒红:“混账!一群混账!”
……
太子暴怒,府内外跪倒一片。
内侍总管福喜一听门房传来周博雅到了的消息,当即喜出望外。立即小跑着迎上来,满脸焦急地道:“周大人,你可算到了!”
太子一倒下,这东陵城就乱了套。
原本太子亲自下荆州,东宫何先生便极力反对。奈何拗不过太子,只能一路随行。如今太子出事,他自然越发反对深入疫区,主张立即撤离东陵城,下令封城。如今府上幕僚分成了两派,一派仍旧坚持主张静候太子安排,另一派一刻钟都不想在东陵城待下去。
随着昨夜太子高热不退,大部分人赞同撤出,府上正吵成一片。
福喜自然是希望以太子为重,毕竟太子万金之躯,一城池的贱命都抵不过太子一根头发丝儿。但他跟在太子身边伺候二十多年,自然明白太子爱民如子,决不允许弃城逃跑。
此时若谁胆敢真不管不顾封城,将来太子痊愈,无论到大功劳都不会被太子所喜。福喜就是太清楚这个,才实在不敢做这个主。亦步亦趋跟着周博雅,他言简意赅地将城中近来发生的事说与周公子听,指望他赶紧拿个主意。
“殿下早已交代过,若是周大人赶来便全权交于周大人处理。”
周博雅听完便拧了眉,心知这老太监的奸诈。
这个决定不好做。若是下令封城,他便是那个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恶人。若遵从太子命令,将来太子出事,他乃至周家都要担待起太子出事的后果。周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福喜,便问府上谋士如今都在何处。
“都在殿下寝殿里跪着,殿下高热不退,所有人一宿没睡。”福喜低下了头,小声地道,“殿下辰时醒来,正为何先生招走疫区大夫之事发怒。”
此次太子南下,带走了太医属最擅长时疫的四位太医正,并搜罗了民间久负盛名的二十位民间圣手。太子来得迅速,二十多位医者及时投身疫区,这是太子短时间内有效遏制住疫症,没叫疫症蔓延开来的根本原因。
周博雅还要往正屋去,福喜却拦住了他。
“太子殿下希望周大人能尽快安排,”这个决定再艰难也必须尽快,城中百姓等不得,太子也等不得,“时疫过人,周大人来得匆忙,许是没喝过太医配的药。太子殿下那边,老奴去传个话便可。”
周博雅见就要到太子寝宫门口,于是点点头:“请福公公代为通传,本官在此静候。”
得了太子应允,周博雅便立即着手去安排相关事宜。
太子如今还只是初期症状,高热退下去,便没了性命之忧。周博雅立即安排所有医正继续时疫症状的钻研,只留下一名贴身照顾太子。
至于城中药物供给,粮食运送,全部恢复以往。
何运等太子幕僚反对他这样的安排,连声质问周博雅是否胆大妄为,将太子性命视为无物。竟然不顾太子安危,留下病重的太子殿下守着这座死城。
周公子素来不喜与这种酸腐之人争口舌之利,直接交于福喜去应付。
太子看重周博雅,福喜自然客气。
且不提太医们为不必亲自负责殿下病症而松了口气,就说时疫的症状明明都下过无数种方子。功效却还是差一些。医者们为此绞尽脑汁,想着到底差了哪几味药材,何运一直密信将太子病重之事告到惠明帝那儿。
惠明帝为此震怒不已的同时,周公子又与福喜一起,查起了太子感染时疫之事。
毕竟太子万金之躯,所用器具所饮之水全都经过一一排查,最是严不过。没道理全府都没有感染,偏偏最不可能感染时疫的太子殿下却中了招。这其中,显然有人暗害太子。
马不停蹄地查了半个月,救出三个钉子。
此人混到太子身边,为太子侍膳竟已经有八年之久。赵宥毅为能一举要了太子的命,埋得这么深的一个钉子都用上了。叫他在太子常用的青瓷茶碗碗口,抹了时疫病人吐出来的脓血。抹的不多,但脓血太毒,吃进嘴里,自然立即就有了反应。
福喜何运等人气得要命,就是讲这些个黑心人拖去炮烙都难解心头之恨。
然而三个钉子揪出来,才押下去就咬舌自尽了,想严刑拷问,告背后之人一状都无从下手。福喜狰狞着脸,恨不得将背后之人碎尸万段。
“这定然是二皇子一脉搞的鬼!”
二皇子这些年与殿下相争,已经不止于明面上的陷害。从淑妃起势起到迄今为止,二皇子一脉给东宫使得明枪暗箭无数,光是赤/裸/裸的刺杀就不下十次。
也说不准惠明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毕竟他对太子的疼爱不假。可二皇子行刺杀之事,兄弟阋墙,被揪出来。只要淑妃一去惠明帝跟前哭诉,便能将轻易糊弄过去。过了分,惠明帝会发怒,但却不会动二皇子的根本。
之后不久,便又会固态萌发。
说来这也是因为大召皇室子嗣太少的缘故,大召惠明帝膝下留下来的不过五个,长成人的也才三个。早年曾有过不少子嗣,但因惠明帝本性多疑又喜怒无常,时常被触怒,因此处置了不少皇子的生母。失去母亲庇护的皇子比宫人好不了多少,在宫里自然不好生存,若本身不够聪慧,自然只有早夭的结果。
如今惠明帝的五个皇子,只有太子跟二皇子尚且算得上聪慧。
太子不用说,自幼被太傅夸赞聪慧且心胸开阔,是个仁君的好苗子,因此颇得盛宠。二皇子不像太子宽仁,行事虽有些放浪激进,却不失杀伐果决。这些年因着淑妃得宠,他在惠明帝心中也是有着极重的分量。
办过几次极漂亮的差事,倒是把声望给累了起来。
而后因着声望越高,他的野心便越发疯长。多年来,淑妃一直与谢皇后打擂台,愣是靠着盛宠为二皇子撑住了小半个朝堂的支持。
太子一脉坐东宫多年,名声与才能都配得上太子之位。二皇子本不嫡不长的,没有立储的指望,但惠明帝对二皇子的态度委实暧昧。这般不清不楚的宠爱叫二皇子一脉行事越发嚣张,如今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意思。
“那些心思歹毒的庶子,当真好狠毒的心肠!”
查出缘由,整个府邸都沸腾了。
太子如今重病在床这段时日,这些个被拘在东陵城的幕僚们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怨愤。此时自然全都往谋害的背后之人发去。
“哼!只有他能用得出这等阴损之手段!”幕僚汪华修不齿道,“一个大男人,使不出阴谋阳谋,竟使些后宅妇人的手段!果真上不得台面!”
“庶子便是庶子!”
都是读书人,骂不出太有辱斯文的话,骂来骂去就是那几句。
周公子一旁淡淡听着,并未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周家虽说私心里属意于东宫一脉,但周家其实只在大方向上做出建议,并不太参与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派暗斗。周太傅以及周家一直是对事不对人,事关大召社稷,若太子行事不当,周家在朝堂上一样会当庭反对。
惠明帝最满意的便是周家这个态度,这般他才心里安心。
福喜倒是想叫周博雅说一说看法,此时瞥了周公子不下二十次。然而周公子全程只当无物,揪出了谋害太子的钉子,后头如何查,他便不插手了。
于是放下杯盏,他便准备告辞。
“周大人不多留一会儿?”
周公子回头淡淡瞥了一眼,落下一句“此事尚未查明,证据不足,自有太子殿下做主”,便叫福喜闭了嘴。
太子不喜大公主家这表弟果然是有道理的。名声太响不提,就冲这冷漠傲然的性子。若是他是太子,非得把这人的骨头打碎了碾成粉末,叫此人匍匐脚下方才觉得胸中舒畅。
骨子里太傲了!没见过这么傲气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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