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在皇宫内处事之所为衍庆宫,正值午时,金光烈日折射在碧瓦朱甍,雕栏绣柱烫得能绕起几缕白烟。
不同于外头酷热炎炎,殿牖隔出了一方清爽。
错金离兽的青铜冰鉴,分别摆置于四个角落,正中还有个木骨架底围出的冰井台,丝丝冒着凉气,半分暑气都进不得。
前来拜见的官员寒暄完业已依次退下,如今殿内便只剩跟着摄政王一道回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若枫,以及刑部新任的左侍郎柳方舟。
紫檀镂空雕花宝座上,陆则琰慵懒地向后靠坐,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案桌上堆积起来的明黄色奏折。
他的肤色冷白,鼻梁高挺,鸦色长睫下的狭长凤眸,浅褐色双瞳如淡染琉璃,俊美至极却看不清情绪。
“听说,刺客寻着了。”
寂静的殿内,声音凉薄却带着极浅的笑意,难辨喜怒,也就更令人胆颤心惊。
柳方舟压下心头的胆怯,挺身站出,“禀告王爷,的确抓到了,且下官已经将人关押在刑部大牢,日夜提审。”
关于此事,柳方舟真是有苦难言。
陆则琰离开皇宫之日曾有刺客偷袭,刺客扑了个空,反被巡逻的侍卫给围困住。
原本拷问一事份属锦衣卫管辖,但偏偏锦衣卫指挥使若枫此次恰巧也要跟着摄政王出发去郴州办事,因此最后刺客便只能暂由刑部接管。
然而,无论怎么用刑,刺客都嘴硬不开口,这不,刑部尚书自己不敢来,推着他这个新上任的左侍郎过来报备。
陆则琰还在翻折子,是以此刻只是浮皮潦草地掠了柳方舟一眼,“结果呢。”
柳方舟得了尚书的令,为了刑部的面子,这刺客最好还是由他们接着审,于是硬着头皮道:“王爷,属下还未审出,但属下保证,假以时日——”
‘砰——’,奏本被扔在红花梨木质的桌台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柳方舟瞬时噤声,跪在地上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保证...”
陆则琰挑眉重复完这几个字,好整以暇地从圈椅上站起,挺拔的身姿绕出桌案,居高临下睨向柳方舟。
他的嘴角带着淡淡弧度,看着是在笑,话里却透着刺骨单冷,“若审不出,是柳侍郎提头来见么。”
...
冷宫门口,苏果挨到了黄昏申时,换班的时辰终于到了。
他们这类守门的太监一般分为三班,四个时辰一轮换,晚班最累是以会交替。苏果怕遇上麻烦,总是自愿当值守子时开始的后半夜至卯时,久了之后夜里便默认由苏果来。但今日,她替生病的同铺太监多顶了一班,是以才会困成如斯模样。
将冷宫的锁匙交托给轮替的宫人手中,苏果擦着髻上的汗,快步往监栏院走去。
监栏院是皇宫里品阶最低的太监们住的地方,在离北三所不远的西边角落,远远望去,灰黑色的垣墙环绕长余五十尺,墙上零星两扇破窗户,院后还有个小块菜地,太监们偶尔偷偷种些普通蔬果调剂饮食。
栏内不带隔间,是一眼望到头的两行大通铺,所幸的是住的人不多,称得上整洁干净。
苏果还没进门,里头二人的议论声已经传至她耳内。
“要是真的才好,他就是活该,哼,以为有个御马监总管做干爹就横行无忌了。”
“你小声点,被人听着了可怎么办。”
“...在这的都是咱们几个小火者,安洛还病着呢,你还怕他说出去不成。”
“不是,我是怕万一冯公公的人来这监栏院趴墙根呢!”
...
苏果没想偷听,于是摆弄出声响,伸手用力推开门。
“诶,果子,你终于回来了。”
监栏院里住的太监本来就不多,此刻也只得两三个人,开口说话的是李荃,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这次竟是直接迎了上来,眨眨眼道:“果子,听说今日冯青在冷宫门口被摄政王的人拉下去打了一顿,是不是真的?”
苏果犹豫小会儿,微点了点头。
“好啊,终于有人能治冯青了!”李荃嘴角笑着,却是狠狠淬了一口。
李荃早来两年,原本同期有个交好的老乡,青涩俊秀,不成想被冯青看中,逼的跳了湖,捞上来席子一裹,扔到了乱葬岗,所以他常常在监栏院咒骂冯青,苏果对冯青□□旁人一事,便是从他口里听闻的。
“哎,门还开着,快别说了。”李荃的邻铺太监唠唠叨叨地前去关上门。
“哼。”
在他们说话之间,苏果已经回到了自己睡铺前,本来她的困意很浓,但看到床上躺着的脸色苍白的男子,苏果还是转身拿起面盆倒了点蓄在陶瓮里的井水。
“李荃,安洛白日有醒过么?”苏果侧头,嘴角弯着细声细气地询道。
“醒过一次,我喂他喝了点粳米粥,混了前些日子赏到的白米。”李荃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道:“果子,今日后半晚的门,我替你去守,你好歹休息休息,为了给安洛替班,你都半宿半日没睡了,多难受哇。”
苏果抬头扬起的笑容浅浅,“没事,我可以的,等会先睡两个时辰就够了呀。”
李荃见她一笑,心跳蓦地有些加快。
奇是奇了,小太监们长得清秀的有许多,但苏果不止秀气,还特别柔和,身上也总是香香的,就像,像个女孩子似的。
苏果侧着身子绞帕,替陈安洛敷完面额,小声问道:“李荃,你知不知道摄政王啊?”
“知道啊,你今日不就见了么?”
“我只见着了他的袍摆....他是皇城最大的官么?”苏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起,这大概是她进皇宫以来第一次生出些好奇,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无意之间算救了她一次?
“我想想怎么跟你说...”李荃歪着头,他生的傅粉何郎,偶尔流里流气,刻意扮丑的精怪模样才劝退了冯青之流图谋不轨的心思,如今认真思索起来,倒像是个俊俏的小书童。
他看了眼不断在窗户口晃悠查看有无外人在的邻铺‘怂包’太监,放下心低声道:“摄政王哪止是最大的官,他比小皇帝厉害多了。我听说他心狠手辣,能取活人心呢。哪怕是走路上被他看不顺眼的,都能拉下去治罪。”
“本来我也不信,但你看,冯青不就是被他瞧不顺眼了么。”
“嗯....这样啊。”苏果想起冯青的下场,心里庆幸不已,幸而她没被摄政王瞧‘不顺眼’,不然拖下去的或许就是她了。
苏果心里平生出的感激之情,登时被李荃说的吓少一大半。
李荃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我还听说他不近女色,果子你长的这般好,可千万要躲着他!”
苏果俏脸一红,小荃子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呀,“我没有...”长得哪般好...
李荃怕苏果不信,还补了一句,“我不骗你,宫里都有传言的,说摄政王在宫外一个楼里包了好多小倌呢。”
“...”
“李荃,那你知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苏果倒不是觉得自己能被摄政王看上,她就是生怕何时撞上连人都不认识,因此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情问道。
李荃以为苏果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很高兴。但他这种小火者,其实也还没见过摄政王。
回忆了一下旁人的描述,总归是生的如洪水猛兽,他看向一脸期待看着他的苏果,说不出没见过这样的话,于是敷衍回了一句,“反正长得凶悍至极,比御园里养的那头山虎还要强壮凶猛,你看到就知道了。”反正真遇上了,一看排场都能看出来的嘛。
“哦...”
强壮凶猛...苏果回忆片刻,想起那瘦削的下颚,仿佛是有哪里不像。
“咳——咳——李荃,你不要与果儿瞎说。”
苏果被连续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转过头,陈安洛已经醒了。
“安洛,你醒啦,好一点了么?”
陈安洛看了一眼李荃,成功让他噤了声,然后才换上温和的语气,“嗯,我好多了。”
“那就好!”苏果高兴地都没在意自己正握着陈安洛的手。
陈安洛是她在监栏院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太监,家道中落才被送进宫净身,读过好几年的书。苏果当时慌忙胆小,本能地寻到了陈安洛,她觉得读书人总会讲理,至少不会欺负人。
她没找错,安洛斯文安静,脾气也很好,还愿意与她换通铺,让她靠墙睡。
虽说只相处了月余,但她已然将陈安洛当成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是以这次他病了,苏果自愿去代替守他的班次。
“果儿。”陈安洛双眸澄澈,清峻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他拿下额间苏果替他敷的凉帕,“好了,快去睡吧,晚上我替你去。”
“不用不用。”苏果闻言,麻利地攀上了通铺,笑道:“你都还没好,我睡到子时再去,没问题的。”
陈安洛虚弱的摆手,“不行,你吃不消,我温病都退了,可以去。”
“哎,你们别争啊,要不然就我去呗!”李荃方才沉寂了一阵,此刻在他们身后又不甘落后地喊起来。
***
冯青被侍卫带到敬事司足足打满了二十大板,皮开肉绽躺在夹板上被端回内官监的耳室,好不容易蹚上木榻,他抱着软被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哎哟,你给我轻,轻点。”冯青向后转头骂骂咧咧,替他敷药的宫人打了个战栗,闷着头放轻动作。
冯青眯着眼,现下屁股正疼的厉害,旖旎心思自然消解大半。
原本是想摘了果子尝尝鲜,既然有人不识相,那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今日这二十大板,他不敢算在摄政王身上,还不敢算在区区小火者的头上么,等他屁股好了,看怎么去收拾不听话的东西。
不过,刚被罚完,暂时还是先安稳上几日再说,反正这屁股的伤,没个五六日怕是也好不透,他想做啥也有心无力啊。
“嘶——”冯青啪嗒打在身后人的身上,尖声细道:“说了轻点,听不懂话呐,滚出去!“
“是,是。”
赶走了人,冯青眯着眼描摹苏果的脸,不知是想象到了何种难堪的画面,嘴角邪笑,低喟道:苏果,你给杂家等着吧,有你好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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