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如今被迫出崖, 其实是徒儿从数十年前就开始谋划的事情, 余笙的心中就开始寒风吹、落叶胡乱飞。
比起一开始就被看穿身份更可怕的, 就是今日的悲剧早已注定,是哪怕世界没有末日也难以挽回的结果。
也是了……玲珑螺是个什么珍贵的法器?就算是鬼王殷妄之,也很难在末日天启传出后的短短几年里,就迅速找到这么合适的法器, 还准备得如此充分。
阴谋, 都是阴谋!
余笙心里一阵委屈,情绪鲜明的视线直勾勾落在殷妄之脸上, 硬生生把人看得凭空冒出愧疚感来。
一切心理准备、决心、之后的打算和计划,在这一瞬间溃散崩塌,让向来无畏的鬼王也一时有些无措,而松开了几分手上的力道。
殷妄之被他看得慌了神,向后退了一寸,就是这一寸,让他手臂的力道松了几分,他周身传来的压迫感也猛然后退,若余笙真的想跑、想逃,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趁虚而入定能成功。
可他分明连自己为何要慌都不清楚, 更不知道师尊怎么就露出这样的神情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更远远超出了情理、逻辑、理解能力的范围。
余笙也觉得殷妄之的所作所为、想法、情绪, 都不在正常的可理解范围内, 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两人沉默对视,一瞬间都在对方的眼里读出了困惑、费解、以及百感交集的无奈感叹。
一个想着,主角心,海底针。
另一个也想着,师尊心,深不可测。
本该朝着粉色暧昧、或是压抑危险方向发展的气氛,顷刻间被人类的求知欲打散,消失得几乎一干二净。
一只始终沉默、存在感几乎没有的白团子,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像仓鼠般逐渐柔软,立体感降低了不少,变得越来越扁、越来越圆。
只是形体的变化,并不等于心智的减弱,恰恰相反,这让它直接变成了低功耗状态,将大部分画面、声音传送了出去,更好地成为了温久的眼、耳。
此时此刻,见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团子的豆豆眼中滑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如果豆豆眼也能看得出神色的话,仿佛在说,也许,这就是以柔克刚、无招胜有招吧,姜,果然还是老得辣。
远在天边忙碌的温久,忽然松了一口气,感叹师尊真是令人放心。
个人形象逐渐高大的余笙对此毫无察觉,仍在努力摸着殷妄之的海底针之心。
仔细一想,他的白发老者形象,早就被殷妄之发现是假的了,可这样一来,殷妄之‘因为被骗得很惨所以要把师尊从幸福的田园生活中拽出来以报复解气’的说法就行不通了,后来的‘因为师尊有恩于己所以不能放着师尊与三界崖共存亡要给师尊养老送终’的说法,也是不存在的,毕竟几十年前还没有三界末日的天启出现。
那时候的殷妄之,人设也还没崩塌才对呀……所以究竟是为什么非要让他走?
余笙认真思索起来,连委屈和悲痛的感觉都淡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殷妄之,你早就看穿我的幻术了?”
殷妄之还处于思维和情绪对不上号的混乱中,最擅长的打斗能力与心狠手辣完全派不上用场,听到问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不是什么余闲,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殷妄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了这么多,却假装没有看破,是打算先想办法让我出崖再说?怕戳破了一切,我就更不愿意走了?”
殷妄之还是点头,表情中带着一丝凝重。
椅子咚,是没法再椅子咚了,身处外界时再叱咤风云的强者,如今被绕进师尊的氛围怪圈中,也一时难以脱身,浑身上下的王霸之气凝聚不成,倒是多了浓重的沉痛自闭感,仿佛只是一个被师长训斥问话的可怜人,站在原地,忍不住地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心虚,茫然,又无措。
余笙长长、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么一叹气,殷妄之的神经就变得紧绷起来,手指肌肉都绷紧了,悄悄攥成拳头,视线也一眨不眨盯着余笙,生怕他再露出失望、伤心之类的情绪,又怕他有了种种不好的情绪想法,却藏着掖着,不叫自己发现。
余笙一时没有说话,殷妄之也丁点声音没敢出,只觉得酒气上涌,忽冷忽热。
什么步步紧逼,什么请君入瓮,什么强取豪夺、霸王硬上……咳,原本计划得很好、想得也很好的种种发展,种种可能性,此时都像个笑话一般。
他……他原本想做什么来着?
殷妄之努力让思维回到原本轨道,努力回想着不久前自己做过的事。
带师尊回鬼界,带师尊来他的宫殿,给他喝酒,灌醉他,试探、询问他的心意,向他坦白,向他证明一切,想尽一切办法让师尊成为自己的……
他自认从未心软过,想要的东西从来只有‘得到’这一个选项,得不到,就抢过来,他是鬼界的最强者,从来不知什么是畏惧。
他想过与师尊切磋。
在鬼界,有一条公认的规矩,甚至说是习俗,两人切磋,赢了的人便可以提出要求。就像是人界讲究的‘人情’一样,欠了别人的,便要还回去,接受好意,总有代价。
师尊没有拒绝切磋……
就算是他最终也赢不了,也做好了作弊的打算。
想灌醉师尊,带走师尊,也想知道如果这些打算都不再遮掩,师尊会如何反应,会不会想要跑,还是接受他。
他原以为已经得到答案了,可是温久的反应又让他不确定了。
但如今……如今怎么就变成现在的局面了?
问题的重点是出崖吗?他当初那样……很过分?是他自己不够好,让师尊伤心了?
一个又一个的困惑疑问打乱了鬼王的节奏,也逐渐提醒了他,感情的事,似乎远比他想得复杂、曲折,根本不是简单的得到与占有了,就能解决的事情。
短短不过几息时间,最懒于思考、习惯用行动搞定一切的殷妄之,已经完成了前前后后的困惑、反思、分析、纠结的过程,幽深晦暗的眼底,也逐渐展露出星星点点的了悟之色。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无畏了,没想到前前后后,竟然做了这么多拐弯抹角、谨慎胆小的计划,付诸实践了那么多畏首畏尾的行动。
距离大彻大悟,只剩薄薄一层窗户纸,殷妄之情绪起起伏伏,眸色被紧接而至的惊诧与骇然点亮。
“师尊……”
他喃喃出声,曾经因骗过师尊、在师尊面前拿捏着秘密装傻,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感受荡然无存,相反,还忍不住为那时的自己倍感丢脸。
余笙也从走神和沉思的边缘回神,抬眼与他对视。
殷妄之又唤了他一声“师尊”,这一次的语调、情绪,有了微妙的转变,他心底的波澜再难掩饰压抑,逐渐浸染了全身,成为了他的神态、动作、言语。
如果说当初要喊这一声师尊,是一时兴起,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将来能够趁其不备、将人占有。
那么如今的一声师尊,便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带着应有的恭敬叫的,发自内心地承认、向往,又隐隐压抑着早就成型的情愫,千言万语都在里面。
余笙看着他,面对他的变化,倒是没有多少惊讶,不知是没有察觉到,还是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好徒儿。”
随着这一声沉沉的回应,好似摸不透的问题,又有了肯定的回答。
是在应那句‘师尊’的称呼,也是在一如既往地接纳他,告诉他,‘我知道’。
余笙始终觉得,被人‘知道’是一件很难得很重要的事。
他很少能被人‘知道’,想要的东西也好,阻止他走出一步的障碍也好,做出种种选择的原因,以及当他感受到与常人不同的喜怒哀乐的时候也好。
也许是因为别人总是‘不知道’他,所以他乐于将这个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毫不犹豫地给予别人。
殷妄之收敛起了随时会黑化的压迫感,收敛了几乎是逼问、不甘的情绪,从风雨欲来,悄然无声地转变成了风雨已散。
他右腿向后挪出一步,单膝跪在了余笙面前,在余笙伸出手的时候,缓缓垂下眼帘,让师尊的手掌轻轻落下。
他以为余笙会想摸他的头顶,结果却落在了肩膀。
殷妄之眼里滑过讶异,无声望去——他一直以为师尊会拍他肩膀、摸他肩膀,是因为够不着头顶的,是因为他不肯低头,也不肯轻易屈膝。
余笙轻笑,让他起身,“好了,不必如此,脸皮薄就别为难自己。”再跪你人设就真的没救了,你可是最高傲冷酷心狠手辣的反派主角,这哪是被我感化心魔了这是用力过猛直接洗白的驾驶啊啊啊!
殷妄之心中一动。
——他知道自己不是展笑天,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微妙的认知非但没有激起醋意,反而在殷妄之的心底灌入一股暖流,又烫又危险。他微微眯起眼睛,方才收敛了没多久的锋芒又有了展露的趋势。
——师尊,这可是你自己表示不要的。
不需要他低头,不想为难他,也不要他为了师尊改变。
鬼王一生只在一个人面前谦卑这么一次,若是那个人太过‘贴心’,不肯收下……
那就不能怪他自私又贪心了。
殷妄之捉住他的手腕,牢牢攥住,随着笑意横生、眉心微微下压,眸光流转,顷刻间转变了周身气质,一眼一笑,锋芒毕露、摄人心魂。
“师尊,我……”
余笙也由衷笑了起来,自以为猜到后半句,轻快地接茬道,“我们这就切磋吧!”
太好了,二徒弟的反派人设气质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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