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顾修然所说,陶正则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即使是见到来客, 也只是浅淡地笑了一下:“顾教授来了, 请进。”
那笑容很浮,像是人脸上蒙了一层虚伪的面具, 勉强得很。
宋柔仔细观察着陶正则的反应,他若是和宋岚的失踪有关,此时看见与宋岚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宋柔, 一定会露出破绽来。
可是很遗憾, 陶正则的表现完全是第一次见到宋柔。
就连顾修然都没从他身上看出异常来。
这个陶正则要不是真没见过宋岚,就是太会伪装了。
吃好午饭,顾修然与陶正则去了书房交流专业问题,留宋柔和陶维维在客厅。
陶维维一直很兴奋,小脸仰着, 笑得像一朵太阳花。
除了几个血缘近的亲戚, 他家里很少来客人。就连学校里的同学都没怎么来过,他的朋友们似乎很怕他的爸爸。因为他爸爸总是不笑, 还严厉地批评他们太吵。
现在,一直冷冷清清的家里来了客人, 陶维维自然开心。
他跑回自己房间,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颇气派的飞机模型, 双手捧到宋柔眼前:“姐姐, 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送给你了哦。”
宋柔蹲下来, 柔声说道:“第一次见面,姐姐都没给你带礼物,又怎么好意思收你的礼物呢?”
陶维维撅着小嘴:“看来姐姐是真把我忘了,我们不是经常一起玩吗?”
他低下头盯着脚趾看了一会,又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柔,声音透着些许委屈:“可是姐姐言而无信,突然就不去和我玩了。”
宋柔假装思考了一下:“姐姐想起来了,是一个月之前对不对,就是你们刚开学没几天,九月四号对吧?”
九月四号是宋岚失踪那晚。
陶维维点头:“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爸爸忘了,我一生气就离家出走了。”他说着,偷偷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姐姐帮我保密,我爸爸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家出走过了。”
宋柔点头,伸出小拇指,两人拉个钩。
“姐姐记性不太好,维维告诉姐姐,那天晚上我们在玩什么呀?”
陶维维想了一下:“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坐在街边啊。姐姐还给我买了一只冰淇淋,草莓味的。”
宋柔仔细回忆了一下,姐姐失踪之前,几乎每晚都要出去一趟,说是去买东西,原来她是去见这个小男孩了。
宋柔握着陶维维的双臂,尽量掩盖声音里的情绪:“你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吗?”
陶维维想了好大一会,抬头说道:“姐姐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就是在解放路旁边啊,我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北峦二中的后门。
宋柔摸了摸陶维维的头:“这件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陶维维又转头看了一眼书房,小声说道:“没有,我不敢让爸爸知道。离家出走的小孩会被打的。”
宋柔握了握陶维维的手:“后来呢,我们吃完冰淇淋之后呢?”
陶维维想了想,突然又摇了摇头:“没有吃完啊,冰淇淋掉在地上了,啪地一声。”
宋柔遗憾道:“好可惜啊,那么好吃的冰淇淋,是怎么掉在地上的呢?”
陶维维突然捂住耳朵,尖叫了一声,蹲在地上埋着头,身体缩着,微微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惧的画面。
宋柔赶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像是被人从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拽了出来,陶维维的身体不再颤抖了,眼里的恐惧也逐渐消散。他死死抱着宋柔的脖子,小小的指甲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肉了。
像濒死之人抱着宛若救世主的神明。
宋柔跪在地上,下巴贴在小孩的短发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似乎在通过这孩子感受姐姐失踪之前最后的气息。
书房里的人听见小孩的尖叫声,从里面冲了出来。
宋柔正想着怎么解释才好。
怀里的小孩突然笑了:“我跟姐姐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呢。”
陶正则走过去,看了一眼宋柔脖子上被抓出来的一道红痕。他把陶维维拉过来,板着脸训道:“阿姨是客人,怎么能这么没礼貌。”
陶维维挣开陶正则,仰着头:“爸爸你从来都不笑,不也是没有礼貌吗。”
宋柔笑了笑打圆场:“没事的,小孩子玩起来有点疯罢了。”
临走的时候,陶维维抱着宋柔的腿不肯撒手:“姐姐,我很喜欢你,下次还来我家玩行吗?”
宋柔转头看了顾修然一眼。
顾修然蹲下来,把陶维维的爪子从宋柔腿上一根一根扒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下回去顾叔叔的办公室玩好不好?”
说完指了指宋柔:“你要叫她阿姨,知道吗?”
陶维维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从陶正则家出来,宋柔将自己从陶维维嘴里套出来的话和他的反应告诉了顾修然:“看维维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没法继续追问下去了。他也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冰淇淋掉到地上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只是一要去回想,恐怖的情绪就会涌现。”
她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是所谓的选择性失忆吗?”
顾修然点了下头:“也叫创伤后应激精神障碍,患者表现为对与创伤相关的事选择性遗忘,属于心因性失忆。”
“这种能治好吗,能让患者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吗?”宋柔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手段温和一些的。”
陶维维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顾修然带着宋柔从电梯里出来:“心理师对患者进行催眠,可以帮助他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
“出于自我保护,患者的大脑机制选择遗忘那段经历。强制唤醒会令患者十分痛苦,甚至因此产生精神失常的都有。”
宋柔低着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顾修然看着她:“有,需要长时间耐心的陪伴和引导,直到患者意识到自己可以接受和承受住那段回忆了。”
宋柔停下脚步,声音低了下去:“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孩子宁愿忘记,也不愿意回想起来。那一定是很恐怖的事情,对吗?”
顾修然停在宋柔身后,抬手掀开她的上衣领口。
她白皙的后脖颈上是被谭维维抓出来的红痕,最深的一道破了皮,隐隐渗了点血出来。
他在她伤口上吹了吹,柔声问道:“疼吗?”
她感到他吹出来的温热的风,带着他身上白檀的气息,她缩了下脖子。
“这能算什么疼。”
比起那晚宋岚和陶维维所经历的令人无法想象出来的那些事,她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感到一双温热柔软的唇贴上了她的后颈,又辗转了两下,然后撤离。
一阵如电击一般的酥麻迅速窜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如同少年时期,他歪在教室座椅上,用手指戳着她的后背。
“唾沫可以消毒。”他温声,“以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陶正则看起来一切正常。”
不等她身上的麻劲过去,他就转移了话题,像是刚才那一吻只是用来消毒的,单纯地不得了。
宋柔忘了计较,被他带偏进了正题里:“如果幕后凶手是陶正则,那陶维维在这中间起到了什么作用,是陶正则利用陶维维给我姐下了什么套了吗?”
顾修然轻轻摇了下头:“不会。”
宋柔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陶正则看起来与他儿子并不亲密,没准真会用自己的孩子犯险。”
顾修然看着宋柔:“错了,陶正则很爱陶维维。”
宋柔抬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修然:“用眼睛看的。一个人是不是爱另一个人,言语和动作都可能撒谎,但眼神不会。还有一些下意识的动作和习惯。”
“吃午饭的时候,外面风刚一起来,陶正则就去把窗关了。而这个动作正是我想做的,他先一步去做了。”
爱一个人最极致的表现就是下意识。
又一阵风吹来,顾修然停下来帮宋柔将外套拉链往上面拉了拉,生怕夹到她下巴上的肉,就用自己的手背垫着:
他帮她拉好拉链,手却不肯放下下来了,手心翻了个面,拇指和食指的在她下巴上轻轻捏了捏。
她微微低下头来,他轻轻用力,又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正要说他。
“我喜欢你今天的唇膏。”他目光从她唇上移不开了,“是草莓还是橘子味的?”
宋柔脸红了一下,拍了拍顾修然捏着她下巴的手:“讲正事呢,你瞎撩什么。”
顾修然将大拇指往上,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赶在她第二波发作之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贱爪子。
不知不觉走到了政法大学校门口。
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白边眼镜的老师,那人抱着一本书,热情地冲顾修然笑了笑:“顾教授。”
这张灿烂亲和的脸跟刚才一脸冷漠的陶正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谁都喜欢笑脸,宋柔当然也是,她对这位的老师印象就好多了。
傅翰文打趣道:“这位是政法大学的校花还是顾教授的女朋友啊?”
宋柔之前在政法大学卧底,当过那么几天的校花。有人认出来她,一点也不奇怪。
她笑了笑,掏出警官证:“不是校花也不是什么女朋友,是市警察局的。下午傅教授有空吗,我们这边需要做个走访调查。”
傅翰文也是教犯罪心理的,自然在重点调查人员名单里。
傅翰文笑道:“配合警方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的办公室就在顾教授隔壁,下午三点之后我都在。”
傅翰文走后,宋柔转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看。
顾修然抬手挡在宋柔眼前:“好看吗?”
宋柔拍开顾修然的手,诚实道:“好看。”
傅翰文比顾修然大几岁,三十出头。与顾修然太过明艳张扬的长相不同,傅翰文是那种没什么攻击性的柔和型的样貌。
他的眉毛是平和地没有眉峰的,唇角是微微扬起的,像是天生就带着笑。这样的人大多出生在一个健康幸福的家庭,他们无忧无虑,任何可能诱发变态的因子都近不了他们的身,不像陈麦文,不像叶坤。
顾修然往前一步,垂眸看着宋柔:“我不许你看别的男人。”
语气霸道又理所当然。
他这个样子不像个护法,像个独断专权的帝王。
公主殿下说道:“你让开。”
顾修然勾唇笑了一下:“你确定?”
宋柔转过身,一边往政法大学的大门里走,一边说道:“我的意思是,下回可以带何梦蕾来。”
顾修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形容了,他唇角扬了扬,在秋天的季节里眼底漾着悠然的春风:“好主意。”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法医何梦蕾喜欢顾修然,满眼崇拜的那种喜欢。
他原本以为她不甚在意这个。合着在这憋着坏主意呢。
顾修然顿了一下:“不过很可惜,傅教授已经有心上人了。”
宋柔颇为遗憾地啊了一声:“真可惜。”
两人说这话,后面驶来了一辆蓝色大卡车。车厢边上卡着一根青菜叶子,那片叶子一半被压得法会腐败了,另一半还焕发着绿□□人的生机。
后面的厢门没关,车子开过去的时候能看见里面半个车厢的菜。
圆滚滚金灿灿的南瓜堆成了堆挤在边上,一筐筐青菜满得像是要溢出来,还带着泥的土豆装在红□□状的口袋里,几根大葱从车厢里探了出来,叶子被风刮得刷刷响。
车厢左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黑色运动衫,裤子膝盖上的洞不知道是破的还是就那种设计。鞋底沾了一层泥,像是刚从泥泞的地方走过。
最惹眼的是她的头发,干巴巴的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上,趴着几缕挑染的宝蓝色。
宋柔往前追了几步。
车里的人似乎也看见她了,但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眼神也跟之前一样,又阴又冷,像是死了一样。
大卡车拐进学校食堂后门停了下来。
顾修然追上宋柔:“怎么了?”
宋柔指了指从车上跳下来的女人:“我认识她,以前在二中门口的黑网吧里当网吧小妹。”
她咬了下唇:“就是她坑了我姐,蛊惑我姐去打群架,借我姐的手杀人。”
被捅伤的那个人就是魏连虎,命大没死。
也是幸亏没死。
那件事之后,宋柔代替宋岚坐牢,宋岚洗心革面考了警校。
孙翘从车里搬出来一袋土豆抗在肩上,转头对政法大学食堂出来接应的人说道:“陆姐,我这是最后一次过来送货了,以后就不来了。”
陆姐问道:“怎么了,不帮你婆婆一块干活了,要换工作?”
孙翘朝狠狠地上吐了口唾沫:“狗屁婆婆。”
说完用沾满淤泥的鞋子将那口唾沫碾了碾,像是踩碎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
陆姐又问道:“你那婆婆……”
孙翘瞪了那人一眼。
陆姐改口:“上周魏阿姨来送货,听她说她儿子失踪快一个月了,找到了吗?”
孙翘冷笑了一声:“找到不找到,关老娘屁事。他最好死在外头了才好。”
她戾气太重,陆姐没再搭腔,帮着一块从车厢里将一筐筐蔬菜搬下来。
宋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是邵其峰打来的。
“疯子,你人呢,下午还得排查,你快点啊。”
邵其峰在电话里说道:“岚姐,接到赵队指示,排查工作先往后放。北峦二中后门下水道发现女性碎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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