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天灾频发,收成实在不好,这才又打上了大梁的主意,接连骚扰抢掠凉州城外边境,现如今,打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下了必胜的决心来打这场仗,撤退对他们来说,已经算作失败了。
两天,瓮城城墙上尽是鲜血,好歹也算是抵挡住了攻势,始终没让敌人上来,可两天已经快到极限了。
兵将士卒们皆轮换过几次,死伤极重,已经没什么可以轮换的了,瓮城墙内尸体推挤成丘,伤兵成群,城外北戎人死伤更多,残肢满地,城墙根下土已成了黑色,可他们人多,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裨将从另一头冲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颤抖着问翁植:“将军,援军什么时候到?”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问,翁植默不作声。
北戎攻势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如海浪一般,翻涌之间扑上来,被打退之后前赴后继,一轮紧跟着一轮冲过来。
而到现在已经两天有余了,还没看见援军的影子,北戎的云梯靠在墙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翁植挥手:“退!”
墙上烟火弥漫,声音也好象潮水一般,轰隆声大却好像只在耳边经过,什么也听不清楚。
“将军!瓮城已退三道,再退,就是凉州内城墙了!”
外面不远处北戎的望楼架的极高,瓮城上下情形可一览无余。
下面撞锤声音沉闷而有力,城门已经坚持不住发出破碎挣扎般的声音。
翁植一声令下,退至最后一道防御城墙,凉州内城墙上站着方吉同,收到消息,下令开城门。
北戎望楼架上的人振臂挥手,攻势如潮瞬间翻涌,势如破竹。
翁植带人回撤,当即关上最后一道城门,身后瓮城城门轰隆倒地,北戎步兵高声欢呼涌了过来。
方吉同转身跟翁植说道:“西门有翁将军镇守,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这就去北门看看。”
翁植点头,伸手拔掉了肩膀上的箭,血水涌了出来,他也只是皱眉,跟方吉同说:“方将军保重,坚持住,我已派人去催了,援军一定会来。”
方吉同应了一声,带着自己人去了北门。
瓮城门倒墙塌,北戎攻城设备层层叠叠,巨大的火球弹射而来,城墙上的兵将赶紧躲避,却又紧跟着迎来一波箭雨。
时进身上也受了伤,发梢被飞掠来的火球灼焦,身上胡乱包扎着,白布已经被血洇透,脸上一丝愁容也无,好像正处于优势的是自己。
翁植也是一脸坚定,他告诉所有人援军一定会来。
时进又问的时候,翁植说:“凉州城就是大梁的衣服,是大梁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一旦凉州城破,大梁危在旦夕!”
时进就知道,援军,来与不来,都在两说。
这是凉州城第二次迎来这样沉重的打击,也是凉州内城城墙第二次被敌人近身,翁植一身铠甲上满是血污,眼神专注的看着前面,心里不由得想起,听说上一次的凉州城破后,尸殍遍野,十里黄土尽洒血,悲风嚎唳,荒草断壁孤坟无依。
如今硝烟漫漫,国破如大厦倾,颓势已显,难挽败局。
城门上,守城将士已经红了眼,什么守城守国都抛在脑后了,现在只知道两件事,不能让敌人上来,不想死。
看见内城门的北戎人,就像看见只着最后一层纱的脱衣舞女,露出的是最原始的疯狂。
三天了,快撑不下去了。
城墙上倒了一个又有一个,翁植始终站在那里。
裨将胸口泉眼一样汩汩出血,断了一条手臂,吊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爬上了西城门楼,被人架到翁植跟前,跟翁植说:“方吉同开门出逃,北门,破……”
话音刚落,他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头盔遮住了半张脸。
顷刻之间,城门传出震天哭喊。
翁植身边的另一个裨将吐了口沾着血的唾沫,咬牙道:“将军,属下护将军出城。”
他身边的裨将都是跟他多年的,从家兵到裨将,在一起的时间,比妻儿老小都要多。
翁植双手颤抖,举起了手里的长剑,鼻息喷出的哈气袅袅消散。
“我翁家三代从军护国,无一贪生怕死之辈,末将翁植,镇守凉州十七年,愿为国捐躯,死而后已!誓与凉州共存亡!”
裨将一把按住了翁植的肩膀,又放开,焦急说道:“将军!将军快走吧,现在留下只能送死,想想夫人跟小公子啊将军,属下求您,将军!方吉同临阵脱逃放贼人入城,现在已经全都完了!”
翁植手背上青筋暴起,转头对裨将说:“你立刻带人疏散百姓后撤,回京之后,勿轻举妄动。”
说罢,他没再理会裨将的劝阻,举剑下楼,领近兵护卫冲入城中。
时进在听见裨将说方吉同开城门时,就惊住了,没等话说完,就飞身下楼,恨不得两步冲到柯蓝身边,下了城,拽住一匹马就往医帐处赶。
可眼下战乱起来,医帐早就空了,军医们都在四处奔走给受伤的将士们处理伤口,医帐里只有一个药童,听说北戎打进来,已经吓呆了。
时进赤目,问他:“柯先生呢?”
药童连连摇头,一说话就是哭音,“我不知道啊。”
时进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一刻也不敢停留,骑马又往城墙边冲,是了,北戎没进来之前,城墙出伤兵最多,她一时慌神,倒忘了这个。
只恐柯蓝在她耽误的这一会儿出事,时进狠狠甩鞭,策马跑得飞快。
柯蓝确实就在城门附近,但她知道北戎要打进来,也不敢往北门去,就在西城门附近,眼看着时进飞鸟一样下来,刚一张嘴,人就不见了。
一人一系统顿时傻眼。
不过一会儿,时进又骑马冲了回来,看见柯蓝之后,来不及说话,一把抓住柯蓝的衣领将人提上了马。
等把人实实在在抱进怀里,时进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她策马往城中去,仓促跟柯蓝说:“方吉同弃城而逃,开门迎敌了。”
马跑的飞快,柯蓝上下颠簸,她不比时进身体好有经验,声音连不成句子,只说:“嗯,我知。”
时进又说:“方吉同并没有先疏散百姓,幸好此战之前翁将军早做准备,凉州城百姓已经疏散大半,只剩不愿走的人了。”
现在打了起来,已经顾不上什么愿意走不愿意走了,北戎杀进城,却损耗极重,一定会杀人泄愤,或留下这些人充军,或有别的打算,总之,如今凉州已算死城。
时进一只手紧紧把柯蓝勒在怀里,看着前面,低声跟柯蓝说:“先生别怕,我带你走。”
柯蓝心跳的很快,冷风吹的喉咙里像是放了碳,火烧火燎的疼。
北门已开,北戎人马几乎全转北门入城,西门兵马瞬间稀少寥寥,守城的兵将们依然站在城门上,脸上尽是湿漉漉的泪水。
时进骑马冲进城内,找到了翁植的裨将,和众人一起带着剩下的妇孺百姓,一路往西城门奔逃。
有年龄大,腿脚不便的,装好了行礼交给年轻人,他们在凉州城住了一生,如今,年迈再起战事,虽无御敌之力,也要留在故土。
“我一把老骨头,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的,就不拖你们的后腿了。”
“我见翁将军了,我去帮他,杀不了贼,我还有力气补刀。”
……
此时,多一点时间,就是多一线生机,愿意留下的,沉默后退,愿意走的,上马跟上,都不多劝,也不多言。
时进几欲落泪,咽了下去,也不再开口。
裨将回头往北望,硝烟战火,伤兵死尸,早已不见了翁植的身影,只得悲鸣一声,率人往西去。
柯蓝紧紧抓着时进的手臂,无声的安慰她,无论如何,我还在呢。
西城门处守城兵士还没走,见众人来,沉默打开城门,众人策马蜂拥而出,等最后一匹马出了城,立即就关上了城门。
这是他们的职责,守城门兵一生的尊严。
城门外还有北戎士兵,见有人出来,瞬间举起刀剑,裨将带兵将众人,将百姓护在中间,一路厮杀而出。
身后雄伟而凄凉破败的城门渐渐消失不见,哭喊厮杀声也不知何时消失,扑面而来的风中只有寒凉并无血腥浓烟。
只不过一刻时间,好像经过了两个世界。
人群中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个悠长苍凉,带着哽咽声的调子起来,渐渐就有人和,高音辽阔而悲凉,哭声悄悄隐在其中。
裨将骑马走在时进身边,说:“这是凉州西边送葬时唱的,凉州城往西有一片山地,三里不同音,你才来凉州不久,可能不太熟悉。”
唱的既不是大梁的官话,也不是凉州城的语言,时进确实没有听懂,但那调子中蕴含的东西,是不被语言限制的。
时进能懂。
所有人都能懂。
233忽然说:“方吉同带人逃了,出城的时候也死了一多半,但方吉同没事,现在正在回京的路上。”
柯蓝嗯了一声。
233沉默了一会儿,疑惑道:“你不觉得他可恨吗?”
柯蓝回道:“是可恨,弃城而逃,置城中百姓于不顾,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了,这只是弃城跑的,你见过将一城人都献给敌人的吗?”
233虽然接过很多任务了,但这种情形的,它还真的没见过。
柯蓝深吸了两口气,跟裨将说:“方吉同带人马先走,回京最快最近的路就是这条,一旦方吉同先回京,凉州城发生的一切,就尽由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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