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一章YesterdayOnceMore

小说:性别,男 作者:桑尤
    孟欣领着范维维散步回来,在楼道口的餐具回收处,看到那里又放了一份完全没动过的营养餐。

    四天里,这已经是她看到的第7份退回去的餐食了。餐盒外面贴着对应实验室的标签编码,范维维看见了,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小帅哥嘴还挺刁,真难伺候。”

    孟欣也皱了眉,带范维维回实验室,安排她休息之后,锁好门,过来敲陆追源实验室的门。

    门后露出的脸有点疲倦。

    孟欣眼角余光看到陆追源带的那个实验被试蜷在病床上,低声问:“怎么了,实验不顺利?”

    陆追源下意识地点点头,很快又摇头,轻声说:“没什么,我能处理好。”

    孟欣经验丰富,一眼看穿,下巴朝房里努努,问:“他拿绝食威胁你?”

    陆追源沉默了。

    孟欣知道自己猜中了,提高声音,脸仍旧对着陆追源,话却是故意说给房间里的人听的:“这才来了几天,什么都还没做呢,倒先学会威胁你了,都是你惯得他。照我说,让他绝食去,饿死拉倒,大不了再花几个月时间申请下一个被试。还真以为非他不可了?”

    床上的人影动了一动。

    陆追源赶紧带上门,把走廊上的声音隔绝在实验室外面。

    孟欣看她体贴的样子就知道她动摇了,这孩子学生气重,又容易心软,迟早得给那个闹绝食的人妥协。

    “他想让你替他做什么?”孟欣皱着眉问,“给他伸冤呢,还是替他报仇?”

    孟欣带了这么多年的被试,犯人们玩的那一套早就看透了,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甘心。

    “不。”陆追源低声说,“他有个弟弟,骨灰还留在B市的殡仪馆里,他只是……想让我替他处理一下他弟弟的后事,把骨灰和他们妈妈的葬在一起。”

    孟欣愣了一下:“他就没有亲戚朋友了,非得你去?”

    “没有了。”

    “哦,当然不会有。我这记性,”孟欣恍然想起,“要是有人能给他们兄弟俩收尸,他也就不会被挑中来研究所了。”

    犯人行刑后,家属若是领不到尸体或者尸体被调包,是要闹出大问题的。所以被挑中来研究所的被试,都是那些事先确认过没有人来料理后事的。

    孟欣追问:“那你答应他了没有?”

    陆追源摇摇头,随即十分不确定地问:“孟阿姨,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她的眼神挺内疚的,仿佛那个小男孩的尸骨流落在外是她的错。

    孟欣说:“你没有做错,就不该答应他。我们不能过多地牵扯到实验被试的过去中去,尤其像这样替人收拾烂摊子的。谁也不知道哪一步会出纰漏,万一他还活着的消息被人知道了,你,我们这些同事,还有研究所都会卷进大麻烦。你应该还记得的,给人办理后事需要的手续多么繁琐,这中间哪一环要是不小心……”

    孟欣忽然意识到最后这句话自己说得不妥,停下来看看陆追源的脸色,幸好,对方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停顿了一瞬,又说:“再说了,骨灰放在殡仪馆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听说每年都有一些无人认领的骨灰,殡仪馆工作人员不会随便丢弃,还会集中管理,清明节的时候说不定还集体祭扫一下,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追源说:“我在网上查了B市殡仪馆的骨灰管理办法,无人认领的只能暂为保管一年,一年之后集中海葬。其实,”她脸上的神情很不忍心,“我挺能理解他的。如果是我妈妈的骨灰存在殡仪馆里,一年以后还要和那些没有名字的流浪汉、不知哪里漂来的溺水者、被父母遗弃的婴儿……混在一起,撒到污染严重的海里,我也会不安心的。”

    “他怎么可以和你相提并论!”孟欣诧异看着她,“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你的实验被试,是死刑犯,是连最基本的生命权都被剥夺了的人!他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还容许他提这个要求提那个要求的,你难道以为他和我们是平等的吗?”

    孟欣算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那个很会折腾的少年,而在于陆追源对于“实验被试”的认知。上次那个也好,这次的这个也好,陆追源总是把他们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她的同学,她的同事,她的朋友。

    这怎么能行呢?他们的地位明明和那些实验用的小白鼠,青蛙,兔子是一样的,平时可以宠着,该下刀子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至于把被试放在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思考问题,那就更加荒谬了。有见过解剖兔子之前,还要负责安葬兔爹兔妈兔亲戚的吗?

    孟欣以一个过来人的专业经验,严肃地告诫陆追源必须摆正对实验被试的认知。但她并不觉得陆追源能马上认同这种观点,毕竟这孩子从象牙塔里出来没两年,十几年的学校教育都是“人权”和“平等”,要一下子转变观念,不容易。

    陆追源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忽然手机里设定好的计时器响了起来。她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随手掐断铃声,向孟欣解释说:“我煮了一锅粥,菜谱上说要一个半小时,现在应该已经好了,我看看去。孟阿姨,我们下次再聊。”

    孟欣惊讶地扶了一下眼镜。她去过陆家,陆追源的厨房观和她妈妈如出一辙,简便和快捷永远排在最前面。冰箱里贮藏的最多的就是速冻食物,然后是各种各样的罐头,就连米饭也是每隔三四天煮一大锅,分成小份装盒子整齐码在冰箱里,吃饭的时候就拿一份出来微波炉里热一热。孟欣去她家拜访那一回,陆追源特地去买了四个半成品的菜肴,“隆重”地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把它们弄熟,作为招待客人的大餐。

    这锅花了一两个小时的粥是为谁煮的,孟欣不用问都知道。她看着陆追源匆匆忙忙推门进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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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食最难捱的是第二天。

    头一天,愤怒和失望使石岩完全失去了食欲,即使不是在绝食中,他也咽不下任何东西。他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了吗?又不是要让陆追源替他们兄弟俩翻案,也不是让她主持正义揭发王氏母女,现成有的墓地,只是让她跑一趟B城安置一下小石头的骨灰,很过分么?可她一口就回绝了,还搬出许多这样那样的“规定”来搪塞他。

    在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求助的时候,石岩觉得自己看清了现实。呵,他是谁?他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差点就把拿着刀的那个人当成了朋友。他猜她心里一定在讥笑他:居然敢劳动她替他跑腿,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谁?石岩问自己。他是B城市民,他是帝都大学学生,他是第34届AOA国际建筑设计大赛新人奖的得主,他是两个中学生的兼职家庭教师,他还是小石头一母同胞的兄弟。其它头衔都随着他的“死刑”烟消云散,只有他是石崖的哥哥这个血缘羁绊永远无法割断——就连死亡也不能。石岩常常自责没有照顾好他,不管是小石头生前身后,他都没有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这种念头在他来到研究所、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之后愈加强烈。

    在每一个沉睡中醒来的清晨,在每一次无意识露出的微笑间,他的愧疚与日俱增。小石头死得那么惨,骨灰被随随便便塞在殡仪馆的哪个角落里,他却在这里一天四顿饭地养膘?

    让小石头回到妈妈身边,是他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一天晚上临睡前他还觉不出饿,可是睡了一觉醒来,他明显感觉到胃里空了,肚子也瘪下去一块。陆追源照常从食堂领了营养餐回来,他拒吃,她也不多劝,把食物放在他的床头就走开了,两个小时后仍旧原样退回去,午后仍旧开车出去买些食材给他加餐。似乎他的绝食是小孩子赌气,随时会反悔,她像一个开明的家长一样,不跟他计较,不过度反应,她做的只是等待他自己想通了恢复进食。他万一坚持不下去了,只需在她走开的时候拿过一边的食物填进肚子就行了,省去了对她认输的难堪。

    很贴心,不是么?石岩在心里冷笑两声,她太低估他的决心了。

    靠着毅力撑过了饥肠辘辘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饿过头了,脑袋开始昏昏沉沉的,这让饥饿的感觉不再那么明显。他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时间的概念也模糊了,夜里他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天仍旧是黑的,他不知道是错过了一整个白天,还是只是错觉自己睡了很久。

    某一天黄昏——又或者是凌晨,谁知道呢,总之窗外半明半昧一片混沌——他被一阵交谈的声音惊醒,虚掩的门外,有人在大声说着“饿死拉倒”等话。他翻了个身,低血糖让他胸闷气短,烦躁难安。

    过了一会儿,陆追源推门进来,从小办公室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放在他的床头。

    “我知道你没睡着。”她布置好碗筷,说,“我想,你现在的胃不适合吃食堂做的营养餐,应该先喝一些流质的食物,毕竟你已经超过96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原来他才绝食4天……石岩有点懊丧,他原本认为自己已经坚持超过一周了。饿死一个人还要多久来着?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很烦,不想算。

    石岩恨自己的嗅觉没有因为能量不足而钝化,大米独有的香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端,随着血管渗入到五脏六腑,每呼吸一次,胃部就仿佛受到一次钝器重击。

    “我不吃。”他背对着她说,期望他的拒绝能让她早点把粥从他床头收走。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顾自说:“我不知道你习惯用什么配白粥。超市的大姐推荐我咸鸭蛋和腌萝卜,但是我看了一下成分表,含盐量太高了,不利于健康。”

    石岩听到了勺子和碗碰撞的声音,香味更加强烈了。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听不懂他说的话吗,怎么还没把粥端走?!

    “鉴于你现在的身体急需补充能量,我在粥里加了一点糖。”她忽然停下搅拌着粥的勺子,迟疑着问,“忘了问了,你介意吃甜粥吗?我个人是没所谓的,但是小昭说甜党和咸党不共戴天。”

    “你……拿走!”石岩觉得自己已经咬牙切齿了,但实际上只是有气无力的一声哼哼。

    “说实话我不太理解你们甜咸党之间的争端。”陆追源遗憾地说,“但既然你不喜欢甜的,”她站起来往办公室里走,“我再给你盛一碗没加糖的……”

    “砰”的一声脆响,她回头一望,床头的粥碗已经被猛然坐起的石岩扫到了地上。陆追源来不及惊愕,就看到他的身子晃了一晃,似乎因为突然的大幅度动作产生了眩晕。他手向边上抓了一把,徒劳地想要抓到能支撑住他身体的东西。

    可惜他抓到的是虚空。

    陆追源赶紧上前去扶他,可惜晚了一步,他的身体已经失去平衡,从床上栽了下来。她惊呼一声:“当心,你的手!”

    石岩右手手掌支撑的地方,正是瓷碗碎了一地的所在。她忙搀他坐起来,检查他的伤势。

    他的手上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正以看得见的速度涌出来,而沾了满掌的滚烫热粥无疑加重了伤口流血的速度。

    陆追源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起来说:“我去拿医药包,你坐着别动。”

    不防石岩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也不知虚弱的他哪里来的力气,陆追源一时竟然挣不脱。他似乎把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到那只血糊糊的右手上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匀不出来,只瞪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睛望着她。

    她白大褂的袖口上很快洇开一圈血色的印记。

    陆追源脸色发白:“你快放手!你已经饿了好几天,不能再失血了!你真的会死的!”

    他嘶嘶直喘,说不出一个字,可他倔强的眼睛分明在说:那又怎样。

    僵持中,他的血已经渗透了她的白大褂外套和衬衫袖子。真奇怪,分明都是正常体温,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却烫得她的皮肤似要焦灼。

    她袖子上的那截布料已经吃不住重量,暗红色的血液“嗒”“嗒”地一声声落到地上,摔进还冒着热气的一滩白粥里。

    相似的场景让陆追源一阵眩晕。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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