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陆追源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照顾到实验被试对私密性的心理需求,她把采精室临时设在了没有摄像头的小办公室里。把椅子搬到角落里,铺上一次性无菌医用的诊疗巾,椅子旁边放上一盒湿巾和一个垃圾桶,把多媒体播放器的显示屏挂在对面的墙上,然后用一道帘子把这一块区域从办公室里隔离出来,形成一个小而私密的环境——这就是一个简易却功能完备的临时采精室了。
她打开了紫外线消毒灯,设定半个小时,关上办公室的门出来。
相对于采精室的布置,为后期精子保存做的准备则要复杂得多。精子离体之后在常温下只能保持几个小时的活性,Y精子则时间更短,根据个体差异有不同但一般最长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液氮维持的超低温坏境能大大延长活性时间,但是从体温疾速降到零下的过程中,脆弱的Y染色体会遭受不可逆转的损害。这就要求精子样本保存进液氮罐之前,需要用程控降温仪稳定平缓地降温到零下10°。
液氮罐和降温仪都很久没有用过了,时隔半年再次启用之前免不了要进行彻底的检查、清洁、消毒。一番忙碌下来已经快到上午十点。
陆追源不想把事情拖到下午,就抓紧时间做完必要的准备工作,把叶小昭给她的旅行包拖了出来。
满满一袋子的光盘,井然有序地用光盘包归类归好了,心细如发的叶小昭还在光盘包的外面用明黄色便利贴分别贴了标签。可惜,标签上的文字全是陆追源看不懂的J国文字。
叶小昭为了收藏这些片子,斗智斗勇的经历简直可以拍成一部游击战。最开始他把片子像普通男孩子一样藏在床底下,搬家时被搬家工人翻出来。光盘封套上印的那些大尺度画面让他妈妈在搬家工人们面前颜面扫地,叶小昭从学校回来就被勒令写了三万字检讨书,外加剥夺零花钱一年。后来他学乖了,把光盘封套扔掉,干脆放在书架显眼位置,标上拉丁文的标签,和他的医学资料光盘混在一起。叶妈妈看不懂拉丁文,叶小昭那段时间里肆无忌惮,增加了许多存货。这种肆无忌惮一直持续到他搬去医院宿舍,遇到几位非常爱串寝室的同事大姐……医生多少看得懂一点拉丁文,叶小昭只好含着眼泪,自学起几十年前就消亡了的J国语言……
好了,如今谁都看不懂他标签上鬼画符一样的文字是“人|妻”还是“三七”了,包括陆追源。
她面对着一整包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光盘犯难,先给石岩看哪张呢?算了,干脆整带袋都拿进去好了,大不了不合他的口味再换一张。
石岩在陆追源的指示下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宽松睡袍,已经坐在消完毒的采精室里了。他半垂着湿漉漉的眼睛,睫毛上还带着水汽,看起来情绪不怎么高。
陆追源教了他多媒体播放器的用法,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讲完了,她还是挺放心不下的,问得就细了些:“那个……既然你已经十七岁了,DIY怎么操作,不用我教吧?”
石岩脸上渐渐泛红了,粗声粗气地说:“老子是男人,还用你一个女人来教我?!”
“那就好。”陆追源安心了,不然真要她教亲手教的话难度确实有点大。她把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放在他面前的活动支架上,交待说,“待会儿把样本存在这个杯子里面,好了之后你把它放在桌上,敲一下办公室的门,然后就可以去卫生间洗澡了。我听到敲门的声音,一分钟以后会进来拿样本。”
她关掉办公室里所有的照明灯,只在活动支架上留了一盏台灯,调节到最小的亮度,撒下一些朦胧的、温馨的光。然后她拉上帘子,带上办公室的门,把所有空间都留给他一个人。
陆追源在外面的实验室,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准备工作。
待会儿等新鲜的样本采集完成以后,她还要用保存剂将它稀释后分装成几十份,而这个保存剂还没来得及配置。她正在准备的当口儿,忽然听到办公室里的小音箱传过来一阵节奏欢快的片头音乐,然后声音又突然小下去了,直至隔着一扇门她再也听不见。
陆追源忍不住笑起来,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播放器的默认音量设置把石岩吓一跳,让他羞红着脸慌慌张张把音量关小的样子。
她做好了要在外面等待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毕竟石岩是第一次参与此类实验,可能会放不开一点。然而到第10分钟左右的时候,陆追源听到椅子“嘎”的一下,椅腿与地面重重的摩擦声,他突然站了起来。
这么快就好了?
没等她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办公室里又传来嘭一声支架倒地的巨响,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
陆追源心里一紧,冲过去敲门:“石岩,怎么回事?”
没有人声音回答她。
她提高了一点声音:“你不回答,我就进去咯?”
还是没有回答。
陆追源当机立断把门推开,把所有大灯都打开。
采精室的帘子被扯下一半拖在地上,活动支架也倒了,放在上面的玻璃杯摔得粉碎。播放器上仍旧在上演肉肉相搏的戏码,扮演女王的女|优手握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身|下兴奋的男人。
本该坐在这里的观众却缺席了。
陆追源没费多少劲,就在卫生间里找到了跪在马桶前,吐得天昏地暗的少年。
他今天情绪低落,早饭本来就没吃多少,吐到后来没东西可吐,就一阵阵地干呕。
“怎么了,胃不舒服?”陆追源第一反应是食物中毒,是因为天气太热早餐的酸奶变质了吗?她拽过架子上的毛巾,打湿了递给他。
石岩抓过毛巾,继续呕了一阵,胃中的痉挛才渐渐平息。
“好点了没有?”陆追源放水冲干净秽物,回头看他把湿毛巾单手捂在脸上,虚弱地跪坐在地上,不由放软了声音,说,“别坐地上,凉。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石岩不说话,也不动。良久,才闷声说:“你出去。”
这个时候又闹什么别扭啊!
陆追源念在他大小算个病号,不跟他计较他莫名其妙的情绪,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劝道:“把脸擦擦,我们去医务室看一下,嗯?”
“出去!”他的声线已经变了,又高又急,像一根拉得太紧濒临崩断的弦。
陆追源滞了一下,朝他伸出手:“你……”
他短短的发茬下面,青色的血管明显地浮了起来。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放上去,安抚一下这颗肌肉紧张的头颅。
他蓦地摔下毛巾站起来,狠狠扼住她的手腕,反扣在她身后,粗鲁地将她两三把推出卫生间。
陆追源在门口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维持住平衡时,身后的门已经被惊天动地地摔上了。她不知道石岩到底怎么了,不过匆匆的照面间,她确信看到了他通红的双眼。
几乎是摔上门的同时,卫生间里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低沉嘶哑,像一个年久失修的老旧风箱,每一次换气都要经过痛苦的挣扎。
陆追源觉得自己还是走开一下比较好。她也确实这么干了。
她默默地把凌乱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把本来已经准备好的实验仪器和设备恢复至原来位置。二十分钟后,卫生间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半个小时后,水龙头哗一下打开,又很快关上了。
陆追源正在整理叶小昭的那个宝贝旅行袋。关播放器的时候她无意间多看了几帧画面,这才恍惚记起,好像石岩弟弟的死,跟某个爱玩S|M的女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所以石岩才反应这么大……这么一联想,她就感到几分内疚,事先怎么不做好万全的功课,把光盘好好筛选一遍呢。
她正在心里打着道歉的草稿,门一响,石岩自己推门出来了。
他的整个脸连带着头发都是湿漉漉的,挂在睫毛上没擦干净的水滴不知道是清水还是泪。
陆追源拿着手中的光盘,惴惴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选到这种……”她尴尬地只说了一半。
研究所规定,不可以跟被试深谈案情,她只能说到这个程度,避开任何能引起他倾诉欲的字眼,用一种两个人心知肚明的省略,表达她的歉疚。
石岩直接无视了她欲言又止的话语:“我要和你谈谈。”
他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背脊,微微昂着头,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这场谈判胜券在握。但他的手却在控制不住地轻轻发着抖,他只好把双手抄在宽大的睡袍口袋里。
他知道陆追源在回避什么,他比她更加不愿意触及那个话题。
那是个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恶性肿瘤,他原本以为假装看不见、刻意回避它,就能让他麻木地活下去,至少能让他勉强支撑到陆追源的实验能取得一些成果的时候——就算要死,他也要自己的死亡尽量有价值一些,对于一个几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帝都大学年轻学子,经历了那样的巨变之后,这是他胸腔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向阳之火。
但肿瘤毕竟是肿瘤,无视大法不仅不能让它消失,还纵容着它在他身体里悄悄侵占地盘。等到某一天身体无法再负荷下去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刺激或创伤也能让他伤筋动骨,继而全线崩盘,溃不成军。
不把肿瘤彻底摘除,他是活不了了。
陆追源直觉他即将谈起的话题非常敏感,马上放下手头的东西,拉开门往办公室外走:“你身体不舒服,先睡一会儿吧,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我去帮你铺床……”
他抢先一步,在她面前把门关上,咔嚓一声落下了锁。
石岩背靠着门,牢牢挡住她的去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我说,我要和你谈谈。现在,马上。”
看他的样子,今天不听他说完是不行了的。
好吧,堵不如疏,适当地引导一下,让他宣泄出负面情绪或许能缓解他心中的的症结。只是这个“适当”可不容易,既要照顾他的情绪,从他的角度看问题,又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以免陷得太深,做出违反研究所规定的事。
陆追源倒退两步,拖过办公椅,正襟危坐地作出聆听的模样:“那好,你说吧。”
石岩要说的话果然和他的弟弟有关。
他仍旧背抵着门,不过紧张的肩膀线条渐渐松弛下来,从“把守”的姿势变成了“倚靠”。
漫长的回忆从这句话开始:“我弟弟石崖,今年五月份才满十三岁,我妈和我都喜欢叫他小石头。”
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疲倦的沙哑,说:“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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