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淮的规矩,但凡被赐婚的男女皆要去宫中谢恩。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嬷嬷便伺候着江雨筠穿衣,洗漱,待一切事毕,簇拥着江雨筠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而行,街道两边小贩的喧嚣声频频传入车厢中。
李嬷嬷撩帘看了一眼宫门方向,转头对江雨筠道:“小娘子若是困顿的厉害,就先眯一会儿,待会到了宫门,老奴再叫您。”
江雨筠正盯着桌案上燃着的错金翡翠香炉出神,闻声抬头,轻声道:“我不困。”
李嬷嬷见她眼底红红的,不禁想到方才临上马车时见到江蛰脸上无奈且愤怒的神色,不由凑近江雨筠,低声道:“小娘子莫要忧心,昨夜卫将军已派人去请了明德公主。说不准,这会儿公主已进了宫。”
江雨筠的祖母乃是嘉帝的亲姑姑,明德公主。自她祖父过世后,久居洛阳城外的清心庵,已许久不过问俗事。
江雨筠昨夜并未睡好,此时,眼底还留着淡淡血色,闻言困意消散大半,脱口道:“可......圣命难为,哪怕是祖母也不一定说服得了圣上撤除圣旨。”
李嬷嬷握住江雨筠冰凉的指尖,又道:“明德公主一向疼爱您,若您去求她,依她心软的性子,定会为您讨个公道的 。”
可话说出口,就连李嬷嬷也为察觉到腔调里透着无力。
她紧紧抓着江雨筠的手,似要将心中信念一并传给江雨筠。
江雨筠茫然的点了点头。
对于陆家,她只耳闻过。
只知起初阿耶和陆侯两家交好,不知因何事生了龌龊,分道扬镳,之后,陆侯平步青云,高居庙堂,执掌朝政,而阿耶却仕途不顺,守着皇亲的名号荒废渡日,而今,陆侯的日子陆六郎,身职御史中丞之位,督部刺史,内领势御史,更是权倾一时。
如今两家势力早是云泥之别,哪怕阿耶搬出她的祖母,恐怕也不能阻止这门婚事。
可听了李嬷嬷劝慰的话,一路上紧绷的心弦却缓缓的松了。
就在此时,忽的,马车外传来一阵马儿撕鸣,同时,伴着一声高斥:“什么人?”
说话人声音沉厉,语调里透着不容置疑。
听声音可不就是前头马车上的阿耶?
江雨筠心中一惊,急忙撩.开车帘,探头朝外看去。
天色未明,瘴雾迷茫,只听到从长街尽头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 。
不多时,十几个身穿黑色大氅的将领簇拥一辆马车到得近前,为首一人见到江蛰,面上一肃,连忙翻身下马,抱拳朝江蛰道:“卑职侍御史袁永,叩见卫将军。”
那人说罢,朝江蛰深深一鞠。
却是两家马车狭路相逢,互不避让。
江蛰眯了眯眼,并未叫袁永起身,而是看向他身后的马车,车身以云母为饰,车辕镶金,涂以琉璃五色漆,正是御赐的清油云母犊车①。
朝中有勋德者皆赐云母犊车,放眼大淮唯有一人有此车,正是他未来女婿陆景曜。
江蛰正因赐婚圣旨怒闷,语带嘲讽:“本将军以为是谁呢?殊不知却是挡了御史中丞的大驾。本将军是该让还是不让?”
乍暖还凉的寒风呼啸扫过,卷着地上薄尘拍打在石砖上,发出扑扑轻响。
车帘后并未有人应声,许久,传出一阵悉悉索索之音。
袁永躬自是听出江蛰语气中的嫌恶之意,心里恼怒,却隐忍不发,躬身走到车边,俯腰将车内人小心翼翼的扶出来。
因距离较远,江雨筠瞧不清楚袁永脸上神色,只依稀看到被他扶着从轿中.出来的男子,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一身皂色衮服②,头戴著笼黑冠,因逆着光,看不清男子容貌,只见其周身气势煌煌,透着无上威严。
灰葛雾色中,男子脚步极慢,似一步一挪,可即使这样狼狈的模样,也似有种闲适的姿态,对应突起而来的变故。
“大人,脚下留心。”原先骑马的将领纷纷下马,恭敬地立在一旁,袁永则小心嘱咐。
江雨筠好奇无比,探出半个头想要瞧清楚那男子面容,那男子似感知到她的视线,倏然转头,朝这边望过来。
马车前悬着的羊角灯被风刮过,烛火摇曳,忽明忽灭的光线笼在男子面庞上。
这是个极英俊的男子,阔眉高鼻,一双凤眸炯炯有神,身姿轩昂,似有凌云之势,若非他一条腿微微朝外撇,恐怕任谁也瞧不着他不良于行。
和他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江雨筠的脸轰的红了,忙不迭将头缩进车厢。
“小娘子,你怎的了?”李嬷嬷瞧着江雨筠面色通红,忙用手碰触她的额头,关切的询问。
江雨筠正要作答,忽的听到车外想起陆景曜的声音。
“裴之,拜见伯父。”
他说话不疾不徐,却无端透着恭敬之意。
江雨筠心下疾跳,鬼使神差般又撩.开车帘,循声看去。
陆景曜站在江蛰下首,朝江蛰拱手一拜,并非以自己官阶高压制江蛰,却是端得寻常拜见长辈的礼数。
江蛰眉峰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满腹暴怒之气无处可发,冷哼一声:“免了。”
陆景曜收了手,吩咐袁永,命随行的车驾退后十米,以容江蛰一行人先行。
袁永一怔,脱口道:“大人,这使不得,您坐的云母犊车可是圣上御赐,百官见了需避让,您这可是犯了天规......”
陆景曜打断袁永:“快去办。”
袁永再不敢言,只得交代下去。
临别时,陆景曜在江蛰车驾前,恭声道:“伯父先行,裴之,随后即到。”
江蛰想到往日与陆家争锋相对十数年,今日见陆景曜对自己客气相待,心里一时复杂难言。只嗯了一声,便钻进马车。
与此同时,一声厉音划破天际。
“陆贼,我要你的命。“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持利刃从暗巷奔出,朝着陆景曜奋力扑了过去。
护在车驾后的袁永循声转头,就看到这一幕,惊骇万分,忙飞身上前,却是补救不及。
陆景曜眉目倏然一沉,扬臂一挥,抽.出腰间佩剑迎上。
“噗”的一声轻响,鲜血滴滴答答洒落一地。
那手持利刃的人面上闪过一丝快意,忽的,蓦的面色青白。不可置信的低头,一柄长剑齐跟没入他的腹中。
陆景曜居高临下,如同看蝼蚁般瞥了那人一眼,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插入鞘中。
那人甚至连叫都没有,身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仰倒下去,如一团被揉烂的泥人,失去了勃勃生机。
温热的血从腹部蜂拥而出,漫过那人一头乱蓬蓬的发,蜿蜒流向眼角,他的眼瞪得极大,眼底的恨意迅速消散,转为灰败死气。
后赶来的袁永忙命人将死尸抬走,又有人过来清扫血污之地。
陆景曜抬头,看到闻声折返,隐在车帘后江蛰惊愕的神色,面上毫无被人窥探的尴尬之色,一颔首,由旁人扶着上了犊车。似方才那一场突起的截杀,他早已寻常。
江雨筠的喉咙似被人掐着,再也发不出音。
李嬷嬷也看到了这一幕,忙放下车帘遮住了江雨筠视线,一想到再过段时日,小娘子就要嫁给这个冷血残暴的男子,双.唇抖着:“小娘子莫怕,有老奴在,老奴会护着小娘子的。”
车外响起喧嚣声,如细针碾过耳郭,江雨筠什么都听不到了,只使劲握着李嬷嬷的手。
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方才心里那股旖旎的臆念早已化作惧意,在未来将与她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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