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侯在正屋里找到了愤然离去的游氏,她脸色铁青,柳眉倒竖,看过来的眼眸是冷的。
靖海侯叹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愚孝一个人?”
游氏微愣。
“那也是我的女儿,连周氏夫妻都知道心疼孩子,难道我连他们都不如。”
游氏盯着他,彷佛在估量他的真心,面上怨恨之色渐渐消退:“那你刚才?”
“哄她的,总不能让她这么闹下去,还是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办,只是事后母亲可能会迁怒你。”靖海侯不大好意思,谁让不讲理的是他亲娘。
游氏:“我不在乎。”她原就想私下行事,也做好了惹怒萧老夫人的心理准备。
靖海侯道:“待事成定局,想来母亲也就气上一阵的事。”
游氏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注视着靖海侯:“我不是想借此报复雅珺,可我真做不到为了她再委屈我们的女儿,这是往孩子伤口上撒盐。”
靖海侯又是一叹:“我明白,雅珺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总不能好处都是她的,坏处都是我们女儿的。”
思及流落在外的女儿,游氏双眸浮现薄薄泪光:“都怪我,当年我要是没昏死过去,怎么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听她再次自责,靖海侯怜惜地抚慰:“不怪你,只怪周氏夫妻歹毒。明儿你就出发去接孩子,往后我们好好补偿她,把这些年亏欠她的都补上。”
游氏含泪点头,只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到白石县,抱住她的女儿,告诉她,娘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苦。
……
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穿过窗户洒进来,阳光里泛着浅浅梧桐清香。
纪远直的夫人柳氏望着自阳光下走来徐徐行礼的阿渔,笑赞:“表妹真聪明,一学就会了。”
从丈夫那知道阿渔的遭遇后,柳氏满心怜惜,主动说道在萧家人来接她之前,将人挪到后院由她照顾。
柳氏怕她回了萧家不适应,便教她一些规矩,不曾想竟是块璞玉,一点就透。这让柳氏极有成就感,教起来越发用心,教了规矩礼仪又教她识字。
阿渔腼腆地笑了笑,原身另一个心愿——比萧雅珺更出色,成为游氏的骄傲。
这几天,她长了一些肉,模样不再那么瘆人,笑的模样透出几分可爱,柳氏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继续教学。
晚间,柳氏再一次朝纪远直感慨:“表妹是被耽误了,就她这悟性,若是打小就好生教导,必成才女。”
京里的萧雅珺就是小有名声的才女,想来就让人有些不大是滋味。与阿渔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柳氏不免更偏向安静刻苦的阿渔。再者,她本就是这桩事里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更引人心疼。
纪远直道:“现在也不晚,若是成婚生子才发现,那才是彻底耽误了。”
柳氏叹了一声,又问:“表姨他们快到了吧?”
纪远直:“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游氏及长子萧阳一行于三天后赶到。
游氏激动难耐地下了马车,因为过于激动,险些绊倒。
阿渔望着快步走来的游氏,眼眶渐渐湿润,这是原身的感情,她拥有原身所有的记忆,所以共情。
在原身不足二十年的生命里,游氏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人。萧家人或为了感情或为了利益待萧雅珺一如从前,只有游氏照顾她的心情疏远萧雅珺。哪怕她处处不如萧雅珺,越来越偏激做了不少丢人现眼的事,游氏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女儿。游氏苦口婆心教导开解女儿,奈何她的女儿钻了牛角尖,一次又一次让她伤心失望。
后来原身铸下大错,也是游氏苦苦哀求,甚至向萧雅珺下跪,才换来了从轻发落,只被送到庵堂反省的惩罚。游氏还陪着她一块去了庵堂。
知道女儿过得不好,可亲眼见到她枯瘦病态的形容,十三岁的大姑娘,看起来却只有十岁一般,女儿她比自己想象中过的还不好。
游氏泪如雨下,她算什么母亲,居然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分不出,以致女儿被那对畜生百般折磨。
饶是萧阳这个男儿,见到阿渔这模样,也忍不住眼睛发酸。
母女相认,热泪盈眶。
在游氏期盼的目光下,阿渔喊了一声娘,游氏的眼泪再次决堤,搂着阿渔失声痛哭。
“骨肉团聚,天大的喜事,合该高兴才是啊。”柳氏擦了擦潮湿的眼睛。
阿渔拿手帕给游氏擦了擦眼泪。
游氏泪中带笑:“娘这是喜极而泣,”她紧紧握着阿渔的手,生怕一个松手,她就丢了似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以后娘再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阿渔点了点头。
“雅瑜,这是你的名字,你这一辈姐妹从的是雅字,优雅的雅,瑾瑜的瑜,美玉之意。” 她怎么可能允许女儿顶着周家人给她取的名字,何况盼娣算什么名儿。游氏想沾了茶水写给她看,想起她不可能识字,心又针扎似地疼起来。
却见阿渔已经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在游氏惊喜的目光里,阿渔道:“表嫂教我认了很多字。”
游氏感激地看向柳氏。
柳氏忙道:“表妹聪慧的很,一学就会,不愧是表姨的女儿。”
阿渔:“是表嫂教的好,不嫌弃我愚笨。”
意外之喜让游氏喜上眉梢,作为母亲,自然乐见女儿优秀,尤其他们家那样的环境。
游氏爱不释手地拉着阿渔,说不完的话,晚上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
游氏趁机检查她的身体,但见上面伤痕累累,尤其是看到腰腿上那块丑陋狰狞的烫伤疤痕之后,眼泪汹涌夺眶,对周氏夫妻的恨意到底顶峰。
阿渔柔声安慰游氏。
翌日,游氏去见了周父周母一面,她想看看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长什么模样,更要问问他们,明知道他们的女儿在他们萧家享福,他们手里还拿着从她那得来的首饰,他们怎么有脸虐待折磨她的女儿。
阿渔想了想,说也要去。
对于她的要求,游氏无不答应。
见到周父周母那一刻,游氏瞳孔缩了缩,在他们脸上依稀找到了几分萧雅珺的模样,萧雅珺模样不像她和侯爷,他们还曾笑谈过,她随了谁的模样。
萧老夫人搂着萧雅珺笑眯眯说,像她曾外祖母。
如今,游氏终于知道萧雅珺像了谁,她像她的亲生父母,挑着二人的长处长了。
在游氏阴冷的视线下,周父周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牢房阴暗,白日里也要点灯,游氏的脸掩在光影里,目光阴沉晦涩,犹如满月下的潮水,暗藏着惊涛骇浪。
“你们的女儿取代瑜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为什么你们却不肯好好善待我的女儿?”
跪在地上的周父周母缩着身子,低头不语。
周父目光闪了闪,要没这死丫头,他就不会去卖首饰,就不会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膊。一开始打骂她是迁怒,后来,他在打骂这丫头的过程中,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优越感。侯府又怎样,还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当了冤大头,他们的女儿在他眼里就是猪狗,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杀了都行。
周母垂泪,她想好好待盼娣的,可她男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她说两句,男人连她也打,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办?
自然这些心里话,两口子谁也不敢说。
周父不想死,他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夫人,我们知道错了,是我们脂油蒙了心,烂了心肝,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们吧。”
游氏憎恶地看着涕泗横流的周父,女儿身上的伤痕都是拜他所赐:“我饶了你们,你们可曾饶过瑜儿。”
周父身形一顿,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继续求饶。心里后悔不迭,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心慈手软,她死了,哪来这么多事。
周母麻木地跪在那儿,彷佛已经接受了残酷的事实。
直到听见游氏恶狠狠的声音:“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加渚在瑜儿身上的一切,我会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们,包括你们的儿女。”
周母如遭雷击,豁然抬头:“不要,不要啊,和孩子没关系,都是我们做的,该死的是我们,是我们!夫人,您大人大量,放过孩子吧,我给你磕头,求求你,求求你了。”
周母用力磕着头,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他们不是不会心疼孩子,而是只会心疼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就活该受苦受难,游氏怒不可遏,指着周母:“你也会心疼孩子,在你们折磨瑜儿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们也会心疼。但凡你们好好对她,看在养育之恩上,我都能放过你们!”
周母痛哭流涕,不停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夫人,我们不是人,都是我们的错,求求你,求求你,放过孩子吧。”
游氏无动于衷,现在知错了,之前干什么去了,若是瑜儿没有认回来,他们永远不会知错。现在的眼泪不是忏悔,只是恐惧而已。这只是开始,死,太便宜他们了,她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游氏再懒得看他们一眼,拉着阿渔就要走。
“盼娣,盼娣。”周母忽然大叫。
阿渔回头,撞上周母看救命稻草一样的期盼目光。
周母哀求:“我对不起你,可求求你看在娘……”
“闭嘴,你也配提那个字。”游氏厉喝一声,犹如一头暴怒的母兽。
周母吓得抽了抽,惊惧交加地看着震怒的游氏。
阿渔安抚地顺着游氏的后背,神色寡淡地看向噤若寒蝉的周母:“你是不是想说看在这些年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让我替周招娣周小宝包括你在京城的那个女儿求求情。”
周母小心翼翼的充满乞求的看着她:“求求你,求求你了。”
阿渔定定地直视周母,目光凉意刻骨。原身对周父只有彻头彻尾的怨恨,对周母却是有感情的,在她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周母偶尔会施舍一点怜惜。对于常年活在黑暗里的人来说,一点点光明就足够感激涕零。可是当原身知道,周母才是她一生悲剧的罪魁祸首后,她几乎崩溃。爱之深,恨之切。
“你所谓的对我还不错,就是明知道周大柱喝醉了就爱打人,你怕挨打,就让我去送酒加菜收拾碗筷,在我被打的时候,你却带着你的亲生儿子女儿躲得远远的。
周招娣偷吃了周小宝的东西,周招娣说是我偷的,你明明知道却一声不吭。
等我被打得半死不活了,你终于冒出来,一脸心疼地滴上几滴泪。
我伤还没好,那些脏活累活,你自己不想干,又舍不得使唤周招娣,就使唤我。
这就是你对我的好?你怎么有脸开口向我求情?”
周母嘴角哆嗦,拼命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震惊地看着阿渔,觉得她前所未有的陌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她,面无表情,一双眼亮晶晶冷冰冰的,彷佛冬天的冰棱子,周母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慌张避开。
阿渔冷笑一声,比起坏的不加掩饰的周父,做了婊.子还想立个牌坊的周母更让她恶心。
游氏听得咬牙切齿,滔天的恨意使得她温婉的面容狰狞扭曲,游氏恨不得将这对夫妻食肉寝皮,她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阿渔扶着气到发抖的游氏:“娘,我们走吧。”
游氏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见她面容平静,越是心疼,只有被伤到麻木,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
转身时,游氏对缀在后面的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萧阳心领神会,故意落在后面,递给牢头一张银票:“好好招待他们,别伤及性命。”
还没有被拖走的周父周母闻言,吓得魂飞魄散,惊恐求饶。
牢头意会,笑容谄媚:“公子放心。”
萧阳憎恶地瞥一眼骇然欲绝的周父周母,抬脚离开,这样的人渣就该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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