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里的学生都知道八重最喜欢的就是庭院里的那几株樱花。
据说,当初为私塾选址时,主屋年久失修,道场荒废颓旧,庭院中杂草丛生,她一眼就看中了当时未到盛开时节的樱木,如逢故友喜欢得不肯撒手。
对于世间各种的溢美之词都不为所动,唯有在夸奖私塾的樱花时,八重会格外开心,仿佛樱花开得绚烂都是她的功劳。
屋外是山野间深沉的夜色,庭院中黑影绰绰,白日里风雅的樱花木在夜里看去就是浓墨般的几笔。尽管如此,八重还是打着熟悉私塾的名义,在晚餐后带着一脸不情愿的高杉来到外廊上。
“这种时候你只要装聋作哑就可以了。”银时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高杉的肩膀,“熬一熬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把你挖过那种恶心东西的手拿开。”高杉斜他一眼。
“哇,不得了,金贵的大少爷高杉发话了,金贵的大少爷高杉碰不得。”银时夸张道,顺便将手在高杉的肩膀上特意抹了几下,懒散的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嘴角一抽,高杉正要发作,八重在这种时候非常及时地回过身来,打断了两人眼神之间的厮杀。
“那是私塾里的樱花,”她笑眯眯地指向庭院中黑漆漆的一团,“漂亮吧?”
高杉:“……不,现在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声音一顿,他哼了一声,继续道:“只是名字的意义相近而已,你到底在得意个什么劲。”
高杉的脑子转得快,一想就通。
“这你就不懂了吧,”八重非常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脑袋,无视他炸毛般的抗议,一脸慈祥地继续说了下去,“古人云,万物皆有灵。私塾的樱花每年都开得漂漂亮亮的,都是因为有我拜托啊。”
“……已经完全进入自说自话模式了。” 银时摇摇头,转头看向高杉,“你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后面传来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发现松阳不知何时来到了走廊上,松绿的眼眸随笑意轻轻弯起:“差不多到睡觉时间了,两位。”
八重回过神来:“正好银时的房间里还有空位,晋助,今晚你就和银时睡一个房间吧。”
“……你在叫谁晋助啊!”高杉的声音磕巴了一下。
“你的名字难道不是晋助吗?”八重惊讶地睁大眼睛。
随即,她露出同情的神色:“看起来生得挺俊的一个小伙子,想不到脑子不太好使。”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高杉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正要跳起来,八重明智地收起逗弄的神色,朝松阳一颔首:“我去拿寝具。”顺便拖走了已经打起哈欠来的银时。
走廊上一时就剩下了松阳和高杉两个人。
“去我的房间处理一下伤口吧,”松阳朝高杉微微一笑,“这位生得挺俊的小伙子。”
私塾的东南方采光最好的房间是松阳的起居室。
烛光柔和摇曳,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摊开读到一半的书卷,高杉进入房间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壁龛中的釉瓷花瓶。
和传统花道精致严谨的风格明显不同,青釉瓶中闲散而随意地插着初夏寻常可见的山间野花,柔软细长的芒草和花朵结成小簇的胡枝子,仿佛插花的人只是在山间行走时忽然起了兴致,信手便将这些花草带了回来。
注意到高杉的视线,松阳只是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都是老习惯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隔扇忽然被打开,八重抱着一叠被子,腋下还夹着一个木盒,她侧身将隔扇推到门框上,弯身将木盒放了下来:“忘记把药给你们拿过来了。”
“八重八重,”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勘太跟在她身后追过来,“今晚我们可以继续讲故事吗?”
“当然可以呀,”在勘太跨进房间的前一刻,八重伸手一捞将这个小豆丁捞回到了走廊上,“走,我给你讲故事去。今天我们就讲历史上最大的汤姆苏——圣德太子的故事吧。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口味,讲讲平安初期的歌仙在原业平怎么样?《伊势物语》就是他写的。这个人可厉害了,据说,他活着的时候总共结交过三千七百三十三名女子。你比较喜欢哪种口味?”
单纯地被数字折服,勘太扯了扯她的袖摆:“三千七百三十三!三千七百三十三!”
松阳清了清嗓子:“八重?”
她抬起头:“怎么了?”
“你还是讲第一个故事吧。”
隔扇被重新合上,走廊上的脚步声远去,和室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抱歉,”松阳笑道,“私塾里总是闹哄哄的。”
高杉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不好的。”
似是想起了他被逐出的家庭,高杉又重复了一次:“热闹点没什么不好的。”他微微撇过头,脸颊上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孤高倔强的绿色眼眸仿佛在烛光中微微柔软下来:“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松阳弯起眼眸:“晋助果然是个温柔的孩子。”
“什……”高杉还想说些什么,脸上忽然传来毛巾温温热热的柔软触感,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松阳仔细地擦去他脸上伤口中的尘土颗粒,私塾里的小孩子活泼好动经常受伤,他帮学生包扎伤口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熟练了起来。
用碘酒消毒的时候,松阳轻轻地碰着他的脸,温和地问了一句:
“疼吗?”
高杉碧绿的眼眸如同揉碎的湖光一般波动起来。
被揪着衣领从屋中扔到庭院的砂石地上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疼,被亲人挥拳相向时他甚至能冷笑出声,但松阳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他一句,他忽然就觉得疼了,浑身都疼,疼得令人发抖。
他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神色,松阳将清凉的药膏敷到他的伤口上,冰冰凉凉的,他却觉得滚烫。
“不疼。”高杉低声说,“一点都不疼。”
涂完药膏,松阳放下手,温润清雅的嗓音带了点打趣的意味,“说起来,我好像还从来没听过你喊我老师呢。”
往后坐直了点,他将双手兜到袖子里,笑意盈盈地弯起眼睛:“这可真是令人苦恼呢,毕竟我已经将你当做松下私塾的一员了。”
高杉抬起眼帘:“老师。”
碧绿的眼眸在烛光中微微闪动,他勾起嘴角:“松阳老师。”
微微一愣,松阳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之色,但很快他就露出了笑容。
“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了——欢迎来到松下私塾,晋助。”
……
天空碧蓝,阳光澈然。
夏蝉在葱茏的树影间喋喋不休,私塾中传来琅琅书声。
除了每周一次的点心时间,午后是八重最悠闲的时光,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随便找本书盖脸上在檐下乘凉也是不错的消遣方式,来自远方的清风一吹,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有种悠闲舒适到时光仿若静止的错觉。
田埂旁的野花在风中轻摆,路边的地藏菩萨像上缠着私塾学生一起绑上的红围巾。今天出去溜达一圈的收获颇丰,八重心情很好地回到私塾,推开门一看,发现她刚好赶上课间休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和大大小小十几个学生都在外廊上。
在众多熟悉的身影中,她还发现了扎着马尾的桂,那个孩子颇为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
“是八重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看看她今天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夏季的河鱼最是鲜美,脂肪肥厚,过油一烤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柔软。村里的妇女经常聚集在井口边洗衣服拉家常,俗称「水井边会议」,八重跟着凑热闹凑久了,也学会了烹饪的方法。到了夏天,不去河里捕上点鱼,总觉得不够圆满。
不过,她今天没有拎着河鱼也没有绑着山间野味,除了掂在手中的钱囊,称得上是两手空空一身轻。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哇,八重你终于开始抢劫了吗?”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有智也比较紧张,小小的鼻尖上都冒出了汗:“笨蛋,被奉行所抓到我们就完了。”
松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没有人会被抓走的。”
银时懒洋洋地补充:“要完也是八重一个人完蛋。”
“现在报官的话还来得及。”高杉凉凉道。
“哟嚯,这么快就站到一个阵营去了,很默契啊。”八重意味深长地看着银时和高杉,“你们俩个,感情升温很快嘛。”她转头看向松阳:“关于早恋,私塾有什么规矩吗?”
“……混蛋阿银的眼睛还没瞎!”“……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们两个不用害羞,战国时期这种事情挺常见的。”八重露出慈祥的表情,就差没摸摸两个人的头。
松阳忍了忍笑:“好了,八重,别欺负他们了。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八重的表情很严肃:“去斗鸡了。”
学生们顿时就露出了一副“你逗我”的表情,但是她没说谎。
在世间孤魂野鬼般晃荡的那几百年间,她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围观权贵的生活。镰仓幕府的最后一位执权殿下性格懦弱不问政事,唯独热衷斗鸡走犬,她兴致勃勃地看了那么百十来场,当时也并没有产生想自己试试的念头。
会推开这扇大门纯属意外,村里的孩子们之间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斗独角仙,私塾的学生被欺负得可怜巴巴地回来,她一捋袖子亲自上阵,结果斗遍村中熊孩子无敌手,脚踢村南小霸王,拳打村北常胜将军,村里原先的小霸王们见到她就双腿打抖。
没有对手的人生是如此寂寞,斗独角仙玩腻了,她就将眼光放到了斗鸡这门历史悠久的竞技上。
今天旗开得胜,她手里的这袋钱全是她凭本事赢来的。
“不好意思啊,拓哉。”八重转头看向村里寺泽家的长男,“今天借了一下你家的公鸡。不得不说,它真是一只争气的鸡。”
寺泽拓哉:喵喵猫???
“八重,”松阳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八重投降般地挥挥手,“就这一次。我以后都不玩了。”
声音一顿,她将视线转向站在松阳身边的桂,眨眨眼睛笑道:“话说回来,我们私塾今天是不是新来了一个学生?”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桂的声音清澈而明亮,他还想说些什么,八重已如慈祥的长辈一般拉起了他的手,左看右看眼里尽是满意之色。
“我可以认真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柔声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旁边的银时面色一紧:“不行!快,快拒绝她!”
私塾里调皮捣蛋的学生一般都面临着两个选择:
一、被松阳种进地里,一如三人那晚的遭遇。这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选项。
二、当着众人的面跳一次神楽舞,过程中必须身披女士和服外衣,手持杨桐枝,以跳到八重满意为结束信号。
桂还愣在原地,周围的学生已哀嚎着捂脸转过身去,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清了清嗓子,八重的神色分外郑重:“请问,你对女装有什么看法?”
回到教室重新上课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如释重负。
八重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向身边人:“松阳。”
“?”
“你的学生真好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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