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荞的“归音堂”仿朝廷邸报样式, 定期刊行汇总近期坊间热议趣闻的杂报。为有自己的杂报售卖渠道, 在她大哥信王赵澈的指点与扶持下,她从成年后独自经营的商号产业便多以酒楼、茶肆为主, 如此便能一举两得、财源广进。
她打小在坊间滚惯的,又是个轻易不肯忍气吞声的性子, 结怨得罪人自是难免。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名下诸多产业都交由信得过的掌柜们打理,除半年例行盘账一回外便甚少亲自插手日常事务,也从不张扬自己就是这些商号幕后东家的事。
所以, 京中不少人知道赵荞爱去“馔玉楼”, 但知道那是她产业的人并不多。
刺客们第二次取得指令竟是在馔玉楼, 无论这事是不是巧合, 都颇为微妙地将赵荞或者说是信王府架在了火上。
赵荞有点憋闷“就算那名暗线当真在馔玉楼落网,也不关我多大事。但这事烦就烦在, 它恶心人啊。”
刺客案这几日已到了京兆府、皇城司协助内卫全城搜查的地步, 按大周律,这种案子结案时定要张榜公示来龙去脉, 到时满京城都会知馔玉楼是信王府二姑娘名下产业。
信王赵澈领圣谕协理国政,自是很受人瞩目的。
暗线利用赵荞名下产业向刺客传递指令, 这事明摆着不可能与她本人有关, 以昭宁帝一惯性情,也不会昏聩到以为信王府与松原意欲裂土的反叛余孽有所勾连。
但这事的恶心之处也就在这里。
因为所有事都是用脚趾头想就能明白的, 赵澈若郑重其事上书解释反倒像心虚,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避而不谈。
可如此一来, 这事在许多人心中就会显得讳莫如深,过后必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妄加揣测,鬼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
“冤死我了,无端端给大哥招来麻烦。”赵荞烦躁抱头。
一想到自家大哥将来要为这破事被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议论,还没法解释,只能生吞这苍蝇,她就十分恼火。
赵昂同情地看了看她,宽慰道“没人会怪你,惹上这种麻烦又不是你的过错。酒楼茶肆本就人来人往,总不能事先查验每个客人的身份才放人进去。朝野议论也就是一阵风的事,阿澈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就别往自己头上揽了。”
赵荞闷闷“嗯”了一声,接过贺渊递来的沁凉果茶,鼓着腮小口啜饮起来。
“内卫那头做何应对”赵昂转而看向贺渊,神情认真不少,哪里还是先前那副被爱妻手书训了就委屈跳脚的模样。
贺渊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平静作答“林大人让人带了一名昨夜才落网的刺客,在馔玉楼等那名暗线或传讯人再次出现。”
赵昂眉心微蹙,继而眼帘低垂,端起茶盏却没喝,指尖轻点着茶盏外壁,若有所思。
赵荞揉着额穴,无奈苦笑“我这两年运势似乎不高,以往没这么不顺过。”
先是贺渊重伤失忆,之后是岁行舟那件事,眼下无端又沾上这刺客案。
贺渊觑了觑对面那个如老僧入定般的赵昂,放下杯盏,倾身凑近赵荞耳畔,以带笑的气声诚挚建议“所以我说你该考虑尽快成亲。按民间习俗,这叫冲喜破运。”
赵荞耳廓霎时滚烫,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赵昂已顺手拿起颗果子,扬手就往贺渊脸上砸去。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想做什么”
贺渊自是伸手就将那果子接住了。
他面上非但半点愠色也无,还低眉顺目,淡声应道“殿下教诲得对,是我逾越失礼,不该离这么近说话。”
他这乖巧得仿佛鬼上身,倒叫赵昂愣愣直犯嘀咕“皇帝陛下面前都么没见你这么温顺过。”
赵昂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贺渊今日对自己很反常。
方才他向贺渊打听孙青今日带来什么消息,又问了内卫在馔玉楼做和应对,贺渊全都毫不犹豫合盘托出。
按理这是金云内卫的事务,眼下局面也没紧迫到需他以“内卫总统领林秋霞夫婿”的身份代为插手,照贺渊以往的行事风格,就算透露消息,多少也会有所斟酌与保留的。
“你小子今日有问必答,莫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赵昂眉心蹙紧,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贺渊一番。
贺渊镇定道“殿下多心了。”
虽他暗地里使坏给赵昂招来了林秋霞那封信,给小时的赵荞稍稍报个仇,但明面上还是要与赵昂融洽关系的。
他又不傻,赵昂可是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荞身为信王府二姑娘,她的亲事一应仪程都绕不开宗正寺,连婚书都得递在赵昂手里盖了官印才作数的。
见贺渊似无异样,赵昂转以审视的目光严肃看向赵荞。
赵荞脸红心虚地连连摆手“我很好,我没事,他没对我做什么。成王兄,我们还是来聊聊刺客们在馔玉楼取消息的事吧我瞧你方才像是想到什么了。”
她这拙劣地转移话题,赵昂倒也没有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贺渊,隐有不满。
“贺大人近来私心杂念似乎过重了吧”
贺渊回视他,神情从容浅淡“愿听成王殿下教诲。”
赵荞不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突然打什么哑谜
各怀心事的两个男人以目光对峙片刻后,到底还是赵昂先沉不住气,恼了。
“贺渊,在馔玉楼守株待兔算是个忙中出错的昏招,八成会徒劳无功。你明明想到这层,却没让孙青回去提醒你们林大人”
松原那头派刺客们潜入京,是要照那份暗杀名单行动,以便引发京中恐慌甚至动荡。
却在刚要出手时就被贺渊带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名单上头号、二号两个最重要的目标赵昂与赵荞又被圈到泉山保护得密不透风,那个在京中掌控局面、调度这些刺客的暗线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这么快再动手。
赵昂忽然将事情挑明,贺渊半点无惧“若只提意见,却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会挨揍的。”
“你敢说,当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赵昂厉声。
“成王殿下若愿意,大可修书一封提醒林大人,我这就安排人快马送回城,”贺渊也没再含糊其辞,冷冷道,“你我能想到的事,林大人会想不到”
林秋霞之所以选择了最下策的“守株待兔”,与贺渊的“看破不说破”,都是同一个缘由
若想真正引得暗线孤注一掷,就该拿赵昂与赵荞回城做饵。
这堂兄妹二人都不习武,若真回城去做诱饵,即便事先在暗中层层布控,也没人敢说当真万无一失。
林秋霞不愿冒这险,贺渊自也是一样的心情。
“赵家儿女便是不习武,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样娇弱怕事。”赵昂咬牙。
赵荞这才如梦初醒,点头“成王兄说得对啊。既我俩回城才能最快引蛇出洞,那我们当然”
“打住这不是你们自己怕不怕的问题”贺渊回头瞪她一记,转身就走了出去。
申时过半,赵荞在水趣园的假山瀑布旁找到贺渊。
贺渊单膝起,背靠树干坐在树荫下,盯着飞溅的小水珠发怔,像座石雕般一动不动。
他已经这么呆坐快半个时辰了。
听到浅浅脚步声,他回头见是赵荞,神情蓦地委屈起来,将头扭向一边不看她。
赵荞笑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炫耀似地将手中大碗捧到他面前晃了晃“坐这儿挺热吧山上涟沧寺的后头竟有个冰窖,成王兄派人去讨了些冰回来做这个,可消暑了。”
偏贺渊不为所动,连个眼神也不给。
赵荞舀了一勺淋满浆果汁子的碎冰,笑吟吟喂到他唇边“喏,乖乖张嘴。”
酸甜果香混合着冰块凉意扑面而来,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真真诱人。
贺渊还是不理她,扭头的幅度更大了。
赵荞也不勉强,将勺子收回来喂进自己口中。她鼓着两腮,眯起眼儿,口齿含混地发出连串充满诱惑的舒服喟叹。
贺渊总算忍不住回头瞪她“少来这套,我不会同意的。”
“我来哪套了”赵荞嚼着口中的碎冰,笑眼弯弯若无其事,“别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只不过满脸都写着无事献殷勤”贺渊轻恼,“事情没有你俩想得那么轻松”
至少没有他们以为地那样安全。
将赵荞与赵昂丢回城中做饵,这确实是最快引蛇出洞的上策。
但要真正达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届时就得放他们落单,暗中的布控也必须给对手留出足够的空子,否则对手照样不会轻举妄动。
这堂兄妹俩平素虽没太过娇生惯养的做派,毕竟都是不习武的软柿子,自保拖延时间是个大问题。稍有差池,这饵丢出去,只怕很难全须全尾收回来。
当初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昭宁帝才同意了林秋霞与贺渊的请求,在第一时间将这二人圈到泉山护着。
此刻的贺渊当真肠子都悔青了。就该一个字都不向赵昂透露的
今日是他大意,原以为赵昂在宗正寺卿这富贵闲职上一待数年,远离朝局核心,有些事上应该没那么敏感。
却忘了,武德朝时,成王赵昂、嘉阳郡主赵萦与当时还是汾阳公主的赵絮,可都是朝野瞩目的热门储君人选。
这几年赵昂之所以远离朝局与权力的核心,那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他才能平庸。
赵荞又舀了一勺碎冰,嘎嘣嘎嘣嚼着,摇头晃脑地笑道“大兄弟,讲讲道理,不要这么疑神疑鬼。无事献殷勤这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怎么会写在脸上呢”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又气又恼,却又有点想笑。
见他神情缓和,赵荞朝他身侧挪了挪,笑容明丽又狡黠“大兄弟啊,再过几日就是南郊送暑的盛会了。”
“南郊送暑”是整个六月里镐京唯一的盛会,通常从六月初十持续到六月十五。
那时武德太上皇所在的尚林苑行宫会开放山下部分园林整整一旬,不拘勋贵平民都可前往赏玩,泛舟玩水、游园射猎均可。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贺渊忿忿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欺我。”
“不要说这么深奥的话,我听不懂的,”赵荞肩膀抵着他的手臂蹭来撞去,“你看我被圈在这里多可怜除了成王兄,都找不到谁一起玩。南郊送暑那么热闹,怎么能少了赵二姑娘共襄盛举呢”
她难得这么撒娇,若非眼下形势不对,贺渊是真真扛不住要投降。
“当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贺渊咬牙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捏住她的两颊,“你两兄妹方才嘀咕半个时辰,就想到这破招南郊送暑龙蛇混杂,正好方便你俩送到人刀口前去”
“别这么说嘛,你与林大人的心意,我和成王兄都懂的。林大人会如何待他,我是不知道啦,”赵荞由得他捏着脸,仰头笑得蜜甜,“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对吗”
“对你个头。既他那么想找死,叫他自己同林大人说去。只要林大人同意,我没二话。”贺渊想咬人了。
赵昂那奸贼知道自己绝对说不服林秋霞,竟撺掇阿荞来找他使美人计
“那,林大人对他没信心,肯定不会同意的。可你不一样啊”赵荞一顶大高帽将他扣得死死的,“你对我肯定是很有信心的,是吧”
“你梦里的有信心免谈。”贺渊松开手,转头不肯再受她蛊惑。
赵荞放下那碗碎冰,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放弃与他耍花腔“事情已经这样了,拖下去不是办法。若闹出节外生枝的岔子,那叫得不偿失,这其中利害你一定比我懂。”
贺渊眼尾逐渐泛红,嗓音微颤“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我与成王兄被护在这里是安全了,可相比我俩,城中剩下的全是他们名单上的小鱼小虾,不值当他们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这么快贸然出手。如今大约只有我俩同时现身,那名暗线才会按捺不住。”
语毕,她猝不及防在他唇上“啾”了一记。
“贺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对不对”
贺渊眼底泛起浅浅红雾,右掌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发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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