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小暑未至。
夜渐深,人未静。白日里热辣辣的暑热早已散去,村中人家也没什么太多讲究,纷纷自家中搬出竹椅竹床,浇过了凉水,安在门前或地头,一把蒲扇一壶米酒,同邻人聊些牵牛织女星的闲话。
也有那上过几天私塾粗通些文墨的,拿支秃了毛的笔,蘸着清水,手把手教着娃儿们在地下歪七扭八地划着些字。
忽地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村人忍不住都抬头去看,却只见远方官道之上一骑当先,疾驰而来,转眼便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众人正议论间,蹄声却又响了起来,抬眼看去,却是有另两骑随后而来,速度亦是极快,只听一声叱喝,那马上骑士一抖缰绳,便见两道白影如暗夜闪电一般朝前跃起,不过数瞬,便已去得远了,只余身后烟尘滚滚。
有那等年青壮汉,不由得便纷纷喝彩了起来,“好俊的马儿!”“好俊的身手!”
须知能在暗夜之中仍能如此奔跑的自然是神驹宝马无疑,而能操控这等良驹的自然亦是身手不凡之辈。
几位须发皆白持重老成的村人,面上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凝重担忧之色,彼此看了一眼,便知对方也想到了当年之事。
这村中人都是数十年前自不远处那座逍遥山下迁来的。
人人都传那座山中可是神仙居所,村中人上山砍柴猎兽,偶遇仙踪的也不是没有,村口赵家老婆子便是吃了神仙给的仙丹,原本病怏怏的,身子骨倒健旺起来,活到九十来岁方才安然合目逝去。
只是数十年前,不知怎地,那山中的神仙们竟是打起架来,只见漫天光华乱飞,一会儿塌了一座山峰,一会儿又倒了一片古木,虽不曾直接伤到村民,却是无人敢再上山。
本是靠山吃山的村民,当下便没了活路,商议之下方才举村迁至此处。
后来倒是听说那些神仙打了一阵子便不再打了,也有眷恋故土的村民偷偷回去看过,却只见满山云雾,竟是连原先的村子所在都寻不到了,这才死了这条心,在此地安心繁衍生息。
只是……方才那三匹马去的方向,恰正是那逍遥山所在……
众人正在犹疑,身后的酸秀才却忽地摇头晃脑冒出一句话,“夤夜疾驰,若非家人重病,必是前路有仇。”
一时间连不远处稻田里的蛙鸣似乎都停了下来,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过了许久,年事最长的老村长才勉强开口笑道:“神仙便是再打架,也只在逍遥山上,我等在此处应是无恙。”
“是啊是啊。”众人应声附和着。又有那等识趣的说了几个俚俗笑话,引得众人快活大笑,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方又活跃了起来。
蛙鸣犬吠,稻香阵阵,村中这一派闲适田园风光,却拦不住年青人向往外界的一颗心。
不由自主地便揣想着有这等惊天动地之能的神仙该是怎般威风,怎般模样,又是如何无敌于天下,不但是心向往之,更是恨不能身随往之。
却不知道他们心中的“神仙”却是欲求这样的日子而不可得……
这夤夜疾驰的三骑,正是丁二同苏星河以及李青萝。
丁二当日与童姥计议妥当,去别院寻苏星河要“七宝指环”并“流云指环”之时,九天九部诸女早已奉童姥之命将一路上所需种种物事预备妥当,坐骑更是那在名马谱上也有一席之地的“青云骢”。
虽后来额外多了苏星河并李青萝两人同行,灵鹫宫众人行事何等迅捷妥帖,不过片刻便又牵来两匹骏马,虽不及丁二的青云骢神骏,却也是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大宛良驹。
此行诸般事宜早在山上便已商议妥当,当下再无多话,三人自此晓行夜宿,一路急行,直奔逍遥派宗门所在而去。
几日前丁二接了道不知来自何处的飞鸽传书,当下便黑了脸,竟是连宿头都不顾了,竟是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地搏命往前赶。
若非这三匹马儿脚力悠长最擅远途,又兼灵鹫宫打点得好,沿途均有人接应照料,莫说是马,只怕是连人都要倒了。
饶是如此,丁二还时常嫌弃那两人坐骑速度慢了,往往自己先行一步。
苏星河虽慑于丁二之狠不敢当面指责,腹诽一番却是难免,尤其丁二吃苦是他自找也就罢了,小师妹跟着受这番罪自己却是大大地心疼……
他心念既动,便懒得去管前方的丁二,径直传声给李青萝,道:“阿萝,可要歇息会儿?”
李青萝摇了摇头,口唇微动,开口说了什么。
她功力尚浅不会传声之法,加上此时两人本就在疾驰之中,耳畔风声猎猎,是以苏星河竟是连半个字也未听清。
只是两人相处十余年,对彼此表情神态均已熟悉之极,他纵然没听清却也猜得到李青萝必然是说无需休息云云。
苏星河叹了口气,瞧她面上虽有风霜之色,气色却尚好,便不再说话,只是心中暗想待会儿若见她稍有倦意,少不得要逼她停下马来好生歇息。
当下两人无话,一路疾驰追着丁二而去,不过片刻,便瞧见前方好大一片湖泊,湖旁芳草鲜美,绿树萋萋,丁二那匹“青云骢”正拴在树上,懒洋洋地啃食着草料,人却不见踪影。
苏星河大喜,叫道:“阿萝,咱们在这儿歇会儿罢!”
李青萝见到这情形,也猜到是丁二在此停歇,自然无甚异议,同苏星河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齐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了一处,这才往湖边寻去。
丁二果然独自一人立在湖畔,左臂横架,上头影影绰绰地似乎立着一团黑影。
以他耳力早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不曾回头,只将手臂朝空中一扬,瞧那团黑影立时飞了起来,“扑啦啦”振翅而去,方才转身看向两人。
苏星河皱眉道:“这次又是何事?”飞鸽不会空来,定然是那头的主人有事告知丁二,他猜多半便是童姥。
丁二淡淡道:“掌门已离开大理,约莫三日后回山。”
他已自弃逍遥,师父这个称呼自然是用不上了,然而却亦不愿对无崖子直呼其名,便以掌门代之。
苏星河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喃喃道:“师父他,他老人家要回山了?这次怎地……这么快,难道那延庆太子处……”
无崖子此次出山,是应故人所托,前往大理国相帮那位延庆太子做一件据说极难之事。去时曾同苏星河交代道此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此时也不过刚过半年。
他倒并非当真关心无崖子为何突然回山,只是……他们所谋之事,若是无崖子在山,便几乎绝无可能办成,是以一听之下难免茫然无措,方脱口而出。
丁二自然知道苏星河此刻心态如何,须知他自己刚知道这消息时也免不得有些微微失神,且幸他意志甚坚,立时便回过神来,当下也不去答他,只道:“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上山。”
苏星河怔了一怔,便知丁二是要赶在无崖子回山前偷入禁地,将李沧海的……身体带下山来。在目前情形下这倒不失为最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言,转头自行打点此处过夜事宜。
可怜苏星河堂堂逍遥派大师兄,一个丁二他支使不动,一个李青萝他不舍得支使,这一路行来做的倒多半是这等杂事。
因想着是为小师妹尽心,偏生还做得乐意之极。
不消片刻,苏星河便已安排妥当,转头看李青萝在湖旁寻了块巨石,面向湖水,抱膝而坐,身姿楚楚,心中大是怜惜,想了一想,自行囊中取出水袋,缓步朝她走了过去。
及至近处,看李青萝仍是望着湖水发怔,竟似是不曾发现自己在侧一般,苏星河怕贸然开口惊到她,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方柔声道:“小师妹,可要喝些水?”
他在上一次宿处瞧见那山泉清澈甜美,特意多灌了数袋装在行囊中,为的便是给小师妹饮用,此时倒正好派上用处。
李青萝茫然转头,看见是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叫了一声“大师兄”便抬手接过水袋,仰头喝了起来。
许是喝得急了,自囊口处溅出来少许,那水滴挂在她脸上颈中,映着自疏朗枝叶间照下的月光,竟如明珠美玉般娇艳无畴。
苏星河看得痴痴迷迷,随即心中又一阵发酸,他好好一个娇养的小师妹,竟这般不辞劳苦万里奔波,这般日夜兼程的,也不知她身体究竟受得住受不住。
虽说是小师妹自己拿的主意,但归根究底丁二实在是难辞其咎。
苏星河越想越是愤愤不平,转头又去寻丁二在何处。
只见数丈开外,一人正负手立在树下,亦是望着湖水。那月光细碎洒落湖面之上,波光粼粼,宛如一块极通透的水晶,此情此景却显然并未看在那人眼中。
他此时正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路来如同冰封般的脸上竟然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一时之间,便有千重怨言,苏星河竟觉得半点也说不出口……
若是不解情之人也就罢了,偏生苏星河自己亦是有一段积年衷情在肺腑之中,又知晓丁二这番天翻地覆,闹到要叛门悖师的地步,为的却也不过是“情”之一字。
这些时日以来,他闲来无事时偶尔也想过,若是易位而处,换了小师妹遇到这等事,自己肯不肯为小师妹做到如此地步……往往是念头方起,心中便已有了答案,竟是连半点挣扎犹豫都不曾有过。
由己推彼,苏星河虽是对丁二仍谈不上什么好感,却实打实地多了三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
此时见丁二已然触景生情,再任他想下去多半便要变成触景伤情,绝非好事,想也未想便扬声叫道:“丁二!”
只见那边丁二果然有了回应,脸上笑容淡去,眉头微皱,看向苏星河,道:“何事!”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
苏星河顿时觉得自己那点好心不如拿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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