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茶花开得正盛,丛丛簇簇地攒在一起,甚是喜人,引来几只蜜蜂“嗡嗡”地绕着转了半天,终于选定最顶上的一朵落了下去。
那花足有碗口来大,花瓣白似霜雪却偏镶了几道细细的金线,日光映照下极是娇艳动人。
被那蜜蜂在花蕊中拱来拱去,沾了些许清晨露水的花瓣微微颤得数颤,倒颇有几分美人弱不胜衣的情态。
朱丹臣本在一心数用批阅着公文,瞧着这窗外情形,手中执着的笔也不由得顿了一顿。
心道这蜂儿倒也有眼色,挑挑拣拣了半天竟是寻了这王府中最为难得名贵的一本“凤栖楼”方肯下落……着实有几分镇南王爷并小世子的本色。
大理镇南王风流倜傥之名远播四方诸国十数年,连远在大宋深宫的太后都有所听闻,这才绝了以宗室女下嫁之心。
小世子今年尚不满四岁,却难得是父子一脉相承天性,独爱莳花弄草这些风雅事儿,却又并不独享,每每得了奇花名种,便令府中花匠植于各人院落之中,而又以朱丹臣此处尤盛。
朱丹臣心知蜂儿采蜜于花儿不但无损,反而有益,因此也不驱赶,由得它去。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角落一丛白山茶瞧了过去。
这数年来,他每每动念要将其移栽别处,然而一想到不过是田野山间最为常见的品种,他人未必会细心照料,便歇了这心思。
此时见它虽独自在墙角,却自顾自开得一般灿烂的模样,心头蓦地闪过一个人影,一时不由得有些失神,手中朱笔不知怎地往下一松,霎时将案上卷宗染了好大一个红点,这才醒觉了过来。
朱丹臣尚在茫然间,书房的门却突地被人大力自外推了开来,“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又复反弹了回来,却正正撞在来人额头上,又是“砰”地一声,竟是比之前那声响亮了数倍。
一时间书房外鸟雀惊飞,叽叽呱呱吵作一团,书房内却是“娘老子”“贼厮鸟”地一阵破口大骂,声声震梁。
朱丹臣摇了摇头,将朱笔搁下,起身去将那人扶了起来,温言道:“傅兄弟,便是有事,慢些也不打紧。”
原来闯入这人正是镇南王府四卫中的傅思归,他生性粗豪,却是个极讲义气的汉子,生平最佩服之人,除了授业恩师便是朱丹臣了,论起言听计从来,连镇南王尚且要倒退一射之地。
此时听朱丹臣这样说,却瞪着铜铃大的一双眼睛,叫了起来:“王妃那里给朱大哥送药的人来了,怎会是不打紧之事!”
朱丹臣只听到“送药”二字,心头便突地一跳,又听傅思归道:“姓褚的那混球一听便奔了过去……”
傅思归所说的乃是褚万里,亦是王府四卫之一,性子诙谐,常喜捉弄傅思归,是以傅思归提及他时从不好好说姓名,只以“混球”相称。
普天之下能让褚万里拍马唯恐不及,立时奔过去的也只有自灵鹫宫而来的那位符姑娘了。
这虽是朱丹臣意料中之事,他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怔忡了片刻,心心念念地只想着:“她又派人来给我送药了,这已是第八回了……嗯,也是第四年啦,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百感交集之时,傅思归又嚷嚷了些什么,他竟是半点也不曾听进去,直至肩头被人轻轻一推,方才回过神来。
眼前赫然是傅思归那张曾被某人誉为“朴实刚健”的古铜色大脸,朱丹臣定了定神,歉然道:“对不住,我方才……有些走神。”
傅思归绕着他来来回回看了两圈,方狐疑道:“朱大哥,你有些不对劲,唔,不对,这不是第一次啦,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听到有人来送药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话说到一半,傅思归忽地跳了起来,叫道:“我知道啦!可是那娘儿们不安好心,在药中做了手脚,我找她们算账去!”
朱丹臣冷不防竟被他说中心事,正在怔忡间,却听他接下来竟想歪了十万八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费了半日唇舌才将傅思归安抚下来,又特特请他在此代为值守,再三叮嘱不可离开,这才合上房门,自往镇南王妃那处去了。
这时大理保定帝段正明已登基四年,国泰民安,朝堂齐心。
镇南王段正淳是保定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兄弟感情极深。保定帝登基后第一道旨意便是重修镇南王府,钦定了堪舆图纸并时时过问。
皇帝尚且如此上心,下面的人自然更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懈怠,选料用工也是务求尽善尽美,不过数月就把一座镇南王府修建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和大理皇宫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镇南王妃刀白凤是摆夷女子出身,最不耐烦繁文缛节,亦最不喜这等天家富贵风范。
当日王府重修到一半,她便径直入宫找保定帝讨了旨意,在王府后另圈了一大块地,又不知自何处寻来了极其高明的工匠,竟是全然不用工部人手,自行修了个极大的园子。
就连大理三公中最擅营造的华赫艮去看过了,也是啧啧称奇,倒反过来向保定帝进言,说这等神乎其技的高人不如延揽入朝中效力。
保定帝唯有苦笑,他心知肚明镇南王府这后园必是天山灵鹫宫的手笔,那处出来的人心高气傲,人人眼睛长在头顶上,莫说他这僻处西南的大理皇帝,便是兵马强悍如西夏、幅员辽阔如大宋等国的皇室也未必放在他们眼里。若不是刀白凤与他们少夫人交情极好,那是决计不肯放下身段来修这园子的。
再者他当年未曾登基之时,为了镇南王曾做过一件极伤天和之事,虽则期间又有种种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到如今也算是人人得偿所愿,得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那位少夫人对他这始作俑者终有心结不解,只是这隐私之事却不便对外臣说出,只得当做不曾听到便是。
所以此时的镇南王府实则分成了两块,日常段正淳带着一应王府官员在前府处理公事,后园却是只有镇南王妃许可之人方可进入,就是段正淳自己,惹恼了王妃也是要被赶出园子的。
好在段正淳生平最擅长之事就是伏低做小哄王妃,自王府落成至今,倒也只被赶过两三次罢了。
和段正淳比起来,刀白凤对朱丹臣四人倒是一向敬重有加,纵然平日里对小世子恨不能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却也竟舍得打三岁起便让他跟着朱丹臣习字练武,前几日还一面心疼一面咬牙说起不妨再加些功课,好好打熬筋骨。
因此上至今为止,朱丹臣是唯一在前府后园皆有住所之人,外人每每提及都是一脸艳羡,其中甘苦却唯有他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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