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深谋

    玹铮前脚回转长信殿,孤鸾后脚就来了。

    信陵识趣儿地将藏青绣花鸟团纹常服交给孤鸾。

    孤鸾走到玹铮跟前,“司总管说血房污秽,有他坐镇,就不劳王主过去了。”

    因苏珂与卓念音皆被打入慎刑司,俪王府能掌事的只剩孤鸾,宫韶华唯恐再出乱子,便留下司瑶,一为震慑,二为照应。

    玹铮就着孤鸾的手更衣,“瑶叔...还说了什么?”

    孤鸾并未立即作答,而是瞅着信陵笑了笑。

    信陵何等乖觉,“王主,杨公子,奴才这就去备膳。”

    待槅门关闭,孤鸾才轻声道:“司总管叫我转告王主,孩子生下时并无胎记,他与淮安县君查验过多次,请您放心。”

    玹铮长长松了口气,眉目也变得舒展,“看来,婆婆诚不欺我。”说着走到半人多高的琉璃镜前,盯着镜中的孤鸾追问,“你是打如懿殿那边过来的?”

    “嗯,我刚去探望林公子与孩子,顺便给司总管和唐太医送了两桌席面过去。”因夜隐随宫韶华入宫调查圣躬不豫之事,唐姒便留下来值守,“我想今儿是中秋,唐太医却不能回府团聚,着实委屈,所以派管事给唐府送了份厚礼,王主莫怪我擅作主张。”

    “怎会?你办事周到,本王竟都疏忽了。”玹铮的手掌轻轻擦过孤鸾为自己系腰带的柔荑,“绛心还没醒吗?”

    “没有,他险些血崩,虚弱得紧,淮安县君进宫前又给他施了针,说他要明日午后才会醒。”讲话间孤鸾已转过身,边替玹铮系领扣边商议,“今日林公子虽死里逃生,却成了整个凤都的话柄,倘若继续留在如懿殿将养,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闲言,倒不如把漪兰轩的偏房收拾出来,等他醒了就挪过去,不知王主意下如何?”

    玹铮原也想另行安置林绛心,见他如此安排,赞许地颔首,“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住你院子里,早晚方便看顾,只是要辛苦你。”

    “不过举手之劳。对了,乳公也相看好了,家世清白,老实憨厚,人已领进了府,趁这几日司总管在,我打算请他亲自调.教。”

    玹铮抖了抖袍袖,促狭地勾起嘴角,“瑶叔扛的可是父君的大旗,你倒不客气。”

    他眸中泛起狡黠,“我若客气,岂不辜负了皇贵君的美意,再者,这可是王主的长女,将来是要帮衬世女秉承家业的,伺候的人自然马虎不得。”见玹铮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为何这般看我?”

    玹铮欣慰且开怀,“你临危受命,却如此能干,本王瞧着高兴。”

    他避开玹铮缱绻的目光,“真正能干的当属淮安县君,不仅保全了林公子父女的性命,还马不停蹄地随皇贵君进宫查案,相比之下,我若连这些琐事都管不好,也不配吃王府的饭了。”

    话音未落,外殿传来信陵的禀奏,“王主,杨公子,酒宴已摆在院内,请您们入席。”

    他一窘,赧然道:“这话赶的,我、我不吃了。”

    “那可不成。”玹铮拽着他不撒手,“本王府里的饭你是吃定了。”

    “我......”

    “你什么你,走吧,在外头矫情了大半年,回来若再不听话,当心磨的你起不来床!”

    玉兔东升,银蟾光满,明亮的清辉柔柔地洒在院内每个角落。

    玹铮确实饿了,但见宽大的圆桌旁只放了两张座椅,想起原先府里的热闹,再好的佳肴也没了兴致。

    孤鸾给玹铮夹了一箸松鼠鳜鱼。

    玹铮没吃,黯然叹息,“去年中秋未能回府,原打算今年无论如何要跟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却不想弄成这样。”

    孤鸾亦十分惆怅,却深知不是抱怨的时候,“王主应该往开处想,泼天之祸化险为夷,可喜可贺,纵然陛下只给了三日期限,但淮安县君冰雪聪明、沉稳干练,由他前往安泰殿查验,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本王担心的不是隐隐,而是阿珂和卓小六。”玹铮自顾自倒了杯酒,“慎刑司那种地方,进去就得脱层皮,陛下又是存心惩治他们,不会让他们好过。”

    孤鸾很清楚玹铮并非多虑,但也只能宽慰,“想来陛下会有分寸的。苏侧君姑且不论,卓侧君乃卓相掌上明珠,卓相如今领着重开海运的差事,陛下再怎么迁怒,也不会不顾及她。”

    玹铮苦笑,“陛下势必会顾及卓家,然如此一来,阿珂只怕会被罚得更重。”虽说苏珂作为始作俑者,理应严惩,但毕竟与自己同甘共苦八年,又如何舍得,“先前陛下怎么折腾纪...怎么折腾小渊的,你不是没瞧见?”

    当着信陵等人的面,玹铮不便揭穿阿玖身份,硬生生改了口,“当初小渊明明是无辜的,还被折.辱得死去活来,如今证据确凿,阿珂少不得要担个假传懿旨的罪名,别说褫夺位分贬为庶人,即便发配为奴都是轻的。”

    孤鸾按住玹铮的手,“王主别自个儿吓自个儿,实在不成,还有皇贵君呢。”

    玹铮愈发沮丧,“父君怪阿珂闯出这等大祸,不仅不肯派人去慎刑司关照,还骂他罪有应得。”说完憋闷难忍,端起桂花酿一饮而尽,然转瞬就将酒杯猛掷于地,厉声咆哮,“谁备的酒,又苦又涩怎么喝!”

    信陵与众侍从都面面相觑,胆战心惊,扑通扑通跪地磕头,“王主息怒!”

    孤鸾知玹铮不过是借酒撒泼,便给信陵使眼色,“不妨事,你们先退下吧。”

    信陵如蒙大赦,率领众人作鸟兽散。

    孤鸾见玹铮攥着拳头,用力撑着桌案,瞋目切齿,便从后面环住玹铮的腰,“我所认识的俪王殿下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怎会因儿女私情这般方寸大乱、迁怒于人?”

    玹铮深深吁了口气,几乎要绷断的弦渐渐松弛下来,“对不起,本王失态了。”随后挣开他双臂,执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颇有几分自嘲,“其实本王没你说的那么好,你太高看本王了。”

    他拉玹铮坐下,“我绝非刻意恭维,面对今日危局,王主镇定自若,深谋远虑,看似输了,实则未输......”

    玹铮撩起眼皮,“这话怎么讲?”

    他给了玹铮一个安抚的微笑,“坊间现在众说纷纭,有人道王主乃百年不遇的情种,为美色不惜忤逆陛下,连前程都不顾了,实在愚蠢,但也有人钦佩王主,夸您有情有义,视名利如无物,值得天下英雌投效及好男儿托付。”

    玹铮打量着他,“后面那种说法是你散播出去的?”

    他未置可否,“天涯宗弟子在凤都至少也有几百,我这个宗主的亲传弟子还是能支使动的。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寒江川分舵与宫家的帮衬。”

    玹铮的眉头渐渐舒展,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你既能暗中替本王扭转舆论,想必也明白本王违逆陛下的真正缘由。”

    他点头,“的确猜到几分。”

    玹铮放下酒壶,“说来听听。”

    “好。”他沉吟片刻,复又抬额,“按理讲,一边是君后之位、玉牒之载,另一边不过是教坊司罪奴与其私怀的孽胎,本王只要再狠心些,就自然不会忤逆陛下,顺理成章拿到筹谋已久的东西。可您借太女之局辞去重明卫指挥史之职,又远赴山东平倭,继而剿灭民怨沸腾的隐月阁,并不仅仅是为皇贵君封后积攒筹码,更是为招揽民心。”

    玹铮见他一语中的,追问道:“你可知何为民心?”

    他不徐不疾地笑了笑,“民心之说实在广泛,我不能尽述,只能就事论事。今日之局最为阴险的地方在于,王主若保林公子父女,势必触怒陛下,先前努力付诸东流,但若舍弃林公子父女,或许能暂时讨陛下欢心,但从长远计,只怕这民心就保不住了。”

    玹铮盯着他的眼,“何以见得?”

    他好整以暇,对答如流,“寻常百姓不会懂朝堂的明争暗斗,她们只知夫郎孩子热炕头,若有人为私利抛夫弃女,定会被戳指得抬不起脊梁。王主今日才回府不久,圣躬不豫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如果您任由林公子与胎儿被绞杀,恐怕如今凤都百姓议论的就不是您多情,而是您无情了。您平定倭寇,剿灭隐月阁,百姓都称颂您是英雌,可试问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雌会拿自己孩儿的性命去换取利益吗?若您真那样做,被有心之人大肆渲染,就会成为百姓心目中禽兽不如的畜生。须知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失之,万难重聚。”

    玹铮听他讲得鞭辟入里,频频颔首,“你不愧是宁家之后,眼界与胸怀都高于常人。孟子曰得民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本王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挽回了狠厉的名声,岂能自毁长城。”

    他深以为然,并毫不掩饰由衷的倾慕,“在当今的威逼利诱之下,皇贵君尚且抵挡不住,然王主从容不迫,高瞻远瞩,这才是我值得托付终身的妻主。”

    玹铮得他夸奖,心情大为好转,起身踱了两步,见他跟来,又感慨道:“本王不得不为长远考虑,陛下生性多疑,若今日遂她之意绞杀绛心,将来指不定反倒会对自己不利。”

    “您是怕有朝一日,当今责怪您薄情寡义?”

    玹铮嗤笑,“不光是责怪,更多的是猜忌,若你是陛下,会愿意信任并重用一个连爱宠和亲骨肉都能舍弃的冷酷无情之徒吗?”

    他闻言分外齿冷,“这便是当今的惯常做派,宁负天下人百次,却不许天下人负她半回,即便是救过她性命的人,也还是要屡屡猜疑打压。”

    “你说得不错,去年从宁夏府回京,陛下亲手打了本王八十刑杖,就为弹压本王,此番若真发了那两道圣旨,接下来还不定生出什么心思。所以本王今日当着她的面选绛心而放弃圣旨,便是要让她以为本王对皇位毫无企图,从而降低戒备,而她看到绛心所生的孩子,更会安心地重用本王。”讲到此处,玹铮的眼中闪出凌厉的锋芒,“只要能顺利进入朝堂,掌控六部,本王便有了自保的能力,到那个时候,便不会再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了。 ”

    次日进了麟趾殿,面对宫韶华的质疑,玹铮又将这番道理讲了一遍。

    宫韶华很是惭愧,“枉本君年至不惑,竟不如杨沐那孩子看得透彻。你说得对,即便顺从了陛下,也未必能讨得便宜,与其陪了个夫人又折兵,倒不如两权相较取其轻,暂时安陛下之心,麻痹东宫、慎亲王及殷家。”

    玹铮将六安茶递了过去,“爹爹所言极是,况且绛心温柔善良,女儿很喜欢他,不想他无辜枉死,再者,若真牺牲了他与孩子,也会令追随女儿的部署寒心。”

    宫韶华吹开淡淡的氤氲,“你果然是长大了,虑事比爹爹周全。依你之见,昨日之局可是慎亲王所为?”

    “除了她还能有谁?承玹璧被禁足东宫,有心无力,魏国公武将出身,枉曲直凑,竟上赶着到陛下跟前讨嫌,绝想不出那样的毒计。对了,爹爹觉不觉得昨日承玹珅有些奇怪?”

    “哪儿奇怪?”

    “女儿说要请旨彻查,她非但没阻止,反大力赞同。”

    宫韶华不以为意,“当着陛下,她若反对,不是欲盖弥彰吗?”

    “话虽如此,但瞧她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对劲。”玹铮一时想不明白,将茶食往宫韶华跟前推了推,“昨晚父君带隐隐去安泰殿调查时可曾受阻?”

    宫韶华摇头,“没有,所有该查验之物都有据可寻。”

    刚说完,就听脚步声响,“君上,铮姐姐。”

    玹铮见是夜隐,敛去肃容,笑着招手,“快过来坐,带了你爱吃的瓜糕、糯米藕,还有炒田螺。”

    夜隐欢欢喜喜地坐在玹铮身旁,“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累了一晚上肚子正饿。”

    宫韶华如今已知晓夜隐身份,自然关照得无微不至,“丹朱,去小膳房把菱角酥与牛乳南瓜羹给淮安县君端上来。”说完又瞅着夜隐,眉眼间颇有几分宠溺,“慢慢吃,别噎着。”

    “谢谢姑父。”殿内没有旁人,夜隐像儿时那般呼唤宫韶华,逗得宫韶华大笑。

    玹铮打量夜隐的黑眼圈,疼惜不已,“若非时限紧迫,也不至于劳你奔波,千万别累坏了,否则本王会心疼的。”

    夜隐将瓜糕咽下肚儿,对玹铮莞尔,“铮姐姐放心,我有分寸。对了,我已有了些眉目,不过先卖个关子,等查实再说。还有,安泰殿昨日值守的侍从就已都单独关押,慎刑司那边在加紧拷问。”

    话未讲完,阳春匆匆进殿,“君上,慎刑司那边出事了。”

    玹铮一个激灵,啪的撂下筷子,“出了何事?”

    阳春瞅了眼宫韶华,得到首肯后才答道:“两位侧君与慎刑司关押的其他罪奴一起去推夜香车,不想冲撞了岳才人,腿、腿被砸折了。”

    玹铮腾得站起,“你说什么,谁的腿被砸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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