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玖才至凌宵院密室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孤鸾愤懑的叫嚷,“我死也不拜堂,有本事就杀了我!”
紧接着,缂丝嫁衣裹着胭脂盒子凌空飞出砸在自己身上,弯腰捡拾的工夫,铜镜擦过头顶掉落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眼见孤鸾用金簪抵住喉咙,侍从们愈发惶恐,纷纷劝阻,“杨公子,大喜的日子,您可别想不开!”
话音未落,就听阿玖严厉地喝道:“都别劝,让他死!”
孤鸾一愣,朝阿玖望去。
阿玖大步流星走到孤鸾面前,端得趾高气扬,“杨公子,你想死谁也拦不住,不过我且问你,你苦熬了这些时日,若连俪王的面都没见着就下了黄泉,能否安心瞑目?”
孤鸾听完这话瞳孔微缩,原本攥得死死的手开始颤抖。
阿玖趁机将金簪夺下,又大力将孤鸾按坐在妆镜台前。
孤鸾受十香软筋散之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阿玖的对手,挣扎不过,便凶狠地瞪着他,“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
他满脸好笑,完全是一副“你不过逞口舌之能”的神情,等屋子拾掇好,挥手屏退侍从,在孤鸾身后站定,按住那紧绷的双肩,“杨公子,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乖乖认命。”
孤鸾使劲儿晃动,并嫌恶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他抿着嘴直起腰,绕至孤鸾身侧,抚摸着铜镜被磕出的痕迹,“幸好没裂,否则多不吉利。”说罢又将嫁衣披在孤鸾身上,语气放缓了几分,“今儿是公子的好日子,何必耍小孩子脾气,这吉服可是从嘉兴府最好的绣庄买回来的,虽及不上司制局的手艺,但若弄坏了,着实可惜。”
孤鸾快速扯掉那红艳艳的衣袍,啪的扔进他怀里,“你若觉可惜,只管拿去。”
他摩挲着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我哪有杨公子这等福份,要知这嫁衣也不是谁想穿就能穿的。”
孤鸾面若冰霜,字字如刀,“也对,像你这般道貌岸然、卑鄙无耻的骗子有何资格留在王主身边?更遑论让王主以妻夫之礼相待。”
他被戳中了痛处,寸心如割,面上却维持着桀骜之色,“像我这等卑微之躯,自然无法与杨公子相比。”
“哼,你少拿我说嘴,王主最重情义,你若投之以赤诚,她亦不会亏待你,归根结底是你自作自受。”
“不错,我是自作自受,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若不假扮顾渊,性命都不知丢了几回,哪能活到现在?”
孤鸾毫不掩饰眸中的鄙夷,“纪玖,人活在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仅认贼为师,连兄弟情义和自我尊严都能抛弃,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他被孤鸾数落得面皮紫涨,不禁反唇相讥,“没错,我是贪生怕死,比不得你杨少侠大义凛然,置生死于度外,但你想过没有,你若自尽,大长郡君和池盟主就得跟着陪葬。”
见孤鸾欲抢白,又指责讥讽,“别告诉我你寻死觅活是为了俪王,大长郡君和池盟主对俪王有救命之恩,教养之德,你若连累了他们,便会将俪王置于不孝不义之境地。你为图自己心安,不惜牵连无辜性命,不惜令俪王背负骂名,与我相比,你难道就不自私?”
孤鸾被他说愣了,一时讷讷无语。
他伸手捏住孤鸾下巴,“杨公子,你当初若不自作聪明离开王府,而是对俪王吐露实情,今日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归根结底是你自作自受。”
孤鸾因懊悔和激愤红了眼眶,不甘心地反攥他手腕,“纪玖,当初在王府之时,王主待你不薄,你不该恩将仇报!听我一句劝,未酿成大祸之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他眯起眼睛打量孤鸾,“你想让我帮你?”
“不,不是帮我,是帮王主。”孤鸾撩袍跪倒在他身前,“纪少侠,你扪心自问,难道真舍得眼睁睁见王主遭此厄难,难道就不想与她重修旧好,破镜重圆?我求你帮她渡过这个难关,只要你肯帮忙,她不仅会原谅你,还会感激你的。”
他默了片刻,嗤嗤笑起来,“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稀罕她的原谅和感激?”说着款掉上衣,“你自个儿瞧,她都对我做过什么!”
孤鸾瞅他遍体鳞伤,不知不觉倒吸了口凉气,“这、这都是王主打的?”
“是她命手下打的,她说打我都嫌脏了手!”他脸上现出无尽的委屈与愤恨,紧紧揪住孤鸾衣领,“我是喜欢过承玹铮,就算欺骗过她,却从未伤害过她。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真心,可到头来我换来了什么?失贞,刑囚,伤害,侮.辱,你告诉我,如果她这样对你,你还会喜欢她吗?”
孤鸾咬了咬牙, “王、王主是不该刑囚你,但、但你是隐月阁的人,顾公子的死也与你有关......”
“所以我就活该承受这一切吗!”
“你、你听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跟王主之间远未山穷水尽,今时今日,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仇恨......”
“住口!”他凶巴巴地打断了孤鸾的话,“今时今日,承玹铮是我的对头,唯有隐月阁才是我的依靠,所以别再拿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鬼话糊弄我!”
这几句讲完,躲在机关墙背后监视的阴无忌频频颔首,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密室之中,孤鸾起身质问阿玖,“你不肯帮王主,不肯帮我,是因为嫉妒吧?”
阿玖一怔,“你说什么?”
孤鸾轻笑,“你嫉妒王主待我好,竟以民间之礼与我拜堂,所以便心生怨恨,见死不救。”
“你胡说!”
“我没胡说,同样都是宠侍,可王主待我比你强百倍,她为救我千里迢迢不顾安危,连性命都能豁出去,对你却弃如敝履,即便你将来顶着顾公子的名义回到王府,她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你、你闭嘴!”
“怎么,心虚了?”
见孤鸾朝自己逼近,阿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杨沐,你、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砧板上的鱼肉,我可以随时把你......”
“把我怎样?难不成你还敢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阿玖说着砰的掐住孤鸾脖颈,眉目间涌起前所未有的狰狞。
见孤鸾呼吸困难,手脚乱颤,电澈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请示阴无忌,“长老,咱们要不要出去阻止?”
阴无忌镇定得多,“再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阿玖已甩开手,桀桀冷笑,“想激我杀你,做梦!我告诉你,我就是要看着你和承玹铮圆房,就是要看着她中毒,既然我这辈子注定无法摆脱隐月阁,她也休想!”
言罢哈哈大笑,状若癫狂。
孤鸾不住摇头,“你、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我就把大长郡君和池盟主的手指全剁下来,送给你当拜堂的贺礼。”见孤鸾忿忿不平地瞪着自己,他又从外头唤进一名年轻的侍从,指着托盘里的锦盒,“十香软筋散,杨公子请吧。”
孤鸾受情势所迫,也不争辩,抓起药丸就吞了下去。
到了此刻,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再不多加纠缠,“来人,赶紧伺候杨公子梳妆打扮,千万别误了吉时!”
暮色昏沉,隐月阁的正殿悬灯结彩。
祥瑞纳福匾额两侧贴着喜联,殿中摆放着崭新的红漆案,燃着贴有金喜字的硕大红烛。而作为玹铮的长辈,承桓真与池歆分别端坐于正首两把金漆大椅之内。
玹铮身着大红缂丝礼袍,龙睛凤颈,引得无数隐月阁弟子与侍从争相张望。
阴无忌陪付恩宜走到玹铮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贺,“王主大喜。”
玹铮冷哼,“应该是本王恭喜两位才对,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今晚吗?”
正说着,就听喜官高唱,“吉时到,新人入内。”
玹铮向门口看去,少倾,孤鸾现于人前。
他穿着五福嫁衣,顶着盖巾,在阿玖的搀扶下,步伐虚浮且缓慢,甚至还带着轻微的趔趄。
玹铮心头一紧,忙快步迎了过去,“阳儿。”
他听到这久违的呼唤,心潮翻涌,迫不及待想要回应,却因勒着口.衔,只发出低沉的呻.吟。
玹铮打量他手足间相连的镣铐,怒不可遏地冲阿玖喝道:“打开!”
阿玖不徐不疾地躬身施礼,“请恕小人不能从命,杨公子下晌自尽未遂,蔽阁只能出此下策。”随后又望了眼承桓真与池歆,“王主也不想拜不了堂,连累自己的亲戚长辈才对。”
玹铮见付恩宜与阴无忌分别站在承桓真与池歆两侧,只得强忍怒气,推开阿玖,将孤鸾揽入怀中,愧疚且疼惜的劝抚,“阳儿,都怪我不好,叫你受苦了。”
孤鸾唔唔地摇了摇头,伏在玹铮怀里,激动、委屈、难过等种种情绪在心底交织,虽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但泪水却止也止不住,扑扑簌簌打湿了盖巾和吉服。
玹铮拍打着孤鸾脊背,声音充满了安定的力量,“别怕,有我。”当下也不接阿玖奉来的红绸,而是将孤鸾打横抱起,稳稳地朝漆案走去。
殿内先传出数声惊呼,有弟子下意识拍巴掌,挨了阴无忌的白眼讪讪放手,可紧接着就听到连串的喝彩声。
阿玖看得呆了,直到被电澈推了一把才回过神儿。
玹铮与孤鸾叩拜天地后,面对承桓真和池歆再次跪了下去。
“舅公,婆婆,当年若没您们扶助教导,我早就成了凤都郊外一座孤坟,今日便在此叩谢二老大恩。”说罢拉孤鸾磕头。
池歆热泪盈眶,而承桓真早绷不住,眼泪哗哗流淌,“丫头,是我们这两个没用的老东西拖累你了。”
孤鸾闻言,心中越发愧疚,身形不断颤抖。
玹铮先紧了紧孤鸾的柔荑以示安慰,随后笑得坦然,“舅公这话就见外了,若不是为我,您们也不会来到嘉兴府,更不会陷入这虎穴龙潭,所以是我拖累了您们。”
池歆接过话来,“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守望相助理所应当。”为缓和气氛,又笑呵呵对孤鸾道:“好孩子,今儿实在仓促,婆婆没准备红封,等回寒江川给你补个大的。”
那轻松的口吻令孤鸾破涕为笑,赶紧拜谢。
玹铮牵孤鸾站起,郑重其事地问,“阳儿,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月牙湾海船之上对我的承诺?”
孤鸾略略思忖,嗯了一声。
只听玹铮又道:“你记得便好,今日当着舅公和婆婆,我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对你永不离弃,你可愿与我同心?”
话音未落,他已连点螓首,将盖巾的穗珠晃得啪啪作响。
顿了顿,又摊开玹铮的掌心,用力写下两行诗句,“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玹铮纵情大笑,与他携手对拜。
阿玖看在眼里,羡慕的同时,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儿,说不出什么滋味。
少时,婚仪完毕,玹铮将孤鸾抱进喜房。
阿玖替孤鸾除去镣铐与口衔,望着那龙凤呈祥的喜帐,回想起渡口那晚的情状,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耳畔传来玹铮冰冷的呵斥,“滚!”
他迟疑道:“小人尚未伺候王主和杨公子饮合卺酒。”
话音未落,玹铮已不耐烦地拎起他衣领,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将他扔了出去。
他手撑石阶挣扎起身,“王主......”
玹铮见他回返,抬腿便踹。
他啊得向后飞出,重重摔在院中坚硬的砖地上,刚想爬起,就噗的喷出口血,又跌躺回去。
玹铮凛凛环视其余侍从,“不想跟他一样的,立刻滚!”
众侍从吓得心惊胆落,争先恐后逃离了此地。
玹铮怒视阿玖,“既然你舍不得离开,今晚就在这儿罚跪,以备随时伺候。”言罢扭头回房。
随着房门关闭,喜院内恢复了静谧。
阿玖瞅了眼黑压压的天幕,抹了把嘴角的血渍,忍着剧痛,端正跪好。
阴无忌见状对付恩宜道:“咱们回吧,免得败了俪王殿下的兴致。”
与此同时,玹铮已坐回榻边,温柔地抚摸孤鸾的面颊,“阳儿,你瘦了不少。”
“你也是。”孤鸾指尖颤着,眼泪又难以抑制地滑落香腮,“王主,对不起,我、我......”
玹铮执他的手贴在心窝处,“别叫我王主,叫我惜惜。”
他有瞬间的凝滞,随即瞪大双眼,“你、你让我唤你什么?”
“唤我惜惜啊,当年在东宫马厩之时,你亲自替我取的,不记得了?”
他望着玹铮眼中闪烁的狡黠,抿了抿嘴,用力捶了一拳,“好哇,果然是你,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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