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院中飘起了雨。
雨点儿噼里啪啦打在紧闭的窗棂上,虽然轻微,却每一下都能敲进人心。
夜隐望着阿玖,泪流不止。
玹铮很是心疼,扶起夜隐并温言劝慰,“别哭了,当心身子。”说完又轻柔地替夜隐拭泪。
阿玖尽数瞧见眼里,回想起在王府时玹铮对自己的呵护与疼惜,酸楚与凄凉如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心门,情不自禁将头埋得更低。
只听夜隐哽咽道:“铮姐姐你不晓得,无、无涯狱乃隐月阁最为阴森恐怖之所,入者九死一生,他、他被关进去,定遭了不少罪。”
玹铮示意夜隐稍安勿躁,转身盘诘阿玖,“按说小渊坠崖,付恩宜定会杀你泄愤,却为何又放过你?”
阿玖就知会有此问,端正跪好,“王主容禀,得知小渊坠崖的消息后,卑侍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然、然付恩宜却无休无止地折磨卑侍,卑侍连自尽都做不到,只能默默忍受煎熬。”
夜隐听到此处,再度声泪俱下,“你、你受苦了。”
玹铮拍打夜隐的手背以示安抚,随即严厉地呵斥阿玖,“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许再有半句废话!”
“是。”阿玖咬了咬嘴唇,委屈得吞咽下全部酸涩,声音微颤,“卑、卑侍原以为无涯狱便是葬身之地,谁、谁知有天深夜,师、师尊潜入牢房......”
话未讲完,头顶已传来玹铮的斥责,“休要信口雌黄!纪雨卿已死多年,难道魂魄还能从地底下爬出来不成?”
他赶忙解释,“卑侍所指的并非纪师尊,而是明师尊,是她给卑侍出了个保命的主意,重燃了卑侍的报仇之念。”
玹铮听到明师尊三字,心里已猜到几分,“你所称的明师尊该不会就是天工阁主明媚吧?”
他双肩一振,“正、正是!”
玹铮按捺住眼底的微澜,再度追问,“当时她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她、她让卑侍主动向付恩宜进献移花接木之计,并告诉卑侍,如果想活下去,从今往后就必须摒弃纪玖的身份,冒小渊之名活着。”
玹铮了然般地点头,“原来一切都是她的手笔,行了,接着说。”
他忍痛挪了挪膝盖,继续回奏,“卑侍按她吩咐行事后,付恩宜只考虑了短短三日便将卑侍接出无涯狱,并宣布纪玖叛阁,已被处死,而卑侍自此改名换姓,顶替小渊住进了无极斋。”
“如此说来,这些年你表面上是隐月阁的七尾凤使,但实际一直听命于明媚?”
“不错,明师尊会定期派人向卑侍传达指令,此番付恩宜派卑侍接近王主,卑侍也请示过她。”
玹铮的眸光里夹杂着鄙夷与嘲讽,“都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三姓家奴,果真半点不差。”
他扬起脸分辨,“王主明鉴,卑侍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甘心就那样枉死,卑侍还没给纪师尊报仇,还没给小渊报仇,再苦再难,哪怕深受误解和唾弃,也得咬紧牙关活下去!”
玹铮打量他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挤出丝冷笑,“好,就当你是为了报仇才忍辱负重,那本王问你,你张口明媚闭口明媚,说的煞有其事,但是否能拿出凭据来?”
“能!”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块玉牌,高高奉过头顶,“明师尊曾叮嘱卑侍,倘若身份暴露,定要主动向王主请罪,如王主不信卑侍的话,便将此物呈给王主。”
玹铮接过仔细端详,见除了个玖字,质地、图案皆与钟离挚的那块无异。
“这是明媚给你的?”
“是,此物乃卑侍来凤都之前,明师尊特意派人转交的,说是天工阁外门弟子的铭牌,可用来证明身份。”
夜隐见玹铮沉吟不语,拿过观瞧,“铮姐姐,此物看似有几分来历,若真出自天工阁,追查起来并不难,我认为他没必要撒谎。”
“话虽如此,但未经查实,我不会贸然定论。”事到如今,玹铮对阿玖已无半点信任,于是绷着脸道:“纪玖,马上滚回你的住处,老老实实地待着,没本王之命,不许踏出房间半步,否则后果你自己清楚。”
“卑侍遵命,这就回去待罪,等候王主发落。”阿玖磕完头,失魂落魄地爬起身,但踉跄着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传来夜隐的呼唤,“师兄。”
便是这一声师兄,令他瞬间又滚下泪来。
他回身,凝泪眸与夜隐相望,“小渊,我用你的身份进了王府,骗取了本该属于你的疼宠,后、后来我还用丰登要挟你,设局构陷你,害你受了极大的委屈,我、我对不起你。”
夜隐边哭边摇头,“我明白你的苦衷,虽、虽然我曾一度恨你入骨,但如今已不再怪你,你若愿意,还、还可以做我的师兄。”
“小渊......”他抖了好几下嘴唇,躬身长揖,“我、我只怕此生都无颜再腆居这师兄二字,但从今往后,你若有任何差遣,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还、还有,我要告诉你句肺腑之言,那就是这世上再没有比发现你还活着更令我欢喜之事,真的,你、你相信我!”
“我信你,师兄!”夜隐听完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挣开玹铮的手,跑过去紧紧抱住他。
而他则拥着夜隐,哭得泣不成声。
窗外的雨帘越来越密,玹铮注视着眼前这幅情景,几番欲上前拉开夜隐,却最终忍住没动。
两日后,明媚亲赴寒江川见玹铮。
坐在敞轩之内放眼望去,湖石假山环着一汪碧波,有水流自上而下溅珠飞玉,不时搅碎那清澈如镜的池面。
明媚接过玹铮递来的碧螺春,“未知王主急召有何要事?”
玹铮也懒得客套,递上玉牌,并将阿玖的供述捡要紧的说了,“敢问明阁主,纪玖所言是否属实?”
“字字属实。”尽管这些年大多时候都是明妩与纪玖联络,但明媚不便道出实情,便尽数揽于己身。
玹铮凛起凤眸,“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是你。”
明媚泰然自若地呷了口茶,“王主此言差矣,当年我即便不出那个主意,付恩宜早晚也会找人假扮顾渊,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哼,你是想借纪玖达到自己之目的吧?”
她无惧玹铮的凛凛逼视,莞尔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护王主周全,以便顺利完成交易。而纪玖奉我之命,密切监视王府动向,这才发现了宁沐阳中毒之事,从而揭穿了隐月阁的阴谋,确保了王主的安全,所以我并不认为当年的未雨绸缪有错,至于纪玖,虽有欺瞒之罪,却可功过相抵。”
玹铮听她提起孤鸾,愈发沉了脸,“阳儿的账本王还没细算,阁主却拿来邀功?”
“诶,微瑕不掩美玉,小过不掩大功,王主明辨是非,自当洞悉这其中曲直。”
“哼,本王若不明辨是非,今日就不会与阁主坐在一起。至于能否功过相抵,要看阁主的诚意。”
她如何听不懂玹铮的弦外之音,“王主有何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
“好,那本王就开门见山,当年本王的二舅舅怀甯郡君是否托天工阁保管过什么隐秘的东西?”
“怀甯郡君?”她略一思忖,便断然否认,“没有。”
玹铮以为她敷衍,“事隔经年,阁主何以如此不假思索?”
她从容答道:“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承瑾珠与天工阁的交易是购买密匣及八步连环麒麟锁,至于用途,天工阁并未过问。”
玹铮哂笑,“想不到天工阁还会像市井商贩那般兜售机巧之物。”
“只要客人需要,敝阁都会尽量满足,倘若王主有兴趣,我立刻命人送去王府便是。”
“不必了。”玹铮察言观色,确定她没撒谎,但又不甘心,“你可知怀甯郡君死后,密匣与钥匙落入何人之手?”
她抿嘴一乐,“我又不是神仙,怎会知晓?”
“如果...那个密匣现世,而钥匙缺失,你可有办法取出匣内之物?”
“这个吗?”她徐徐转动杯盏,“我只能告诉王主,若无钥匙,旁人是断断打不开的。”
玹铮的嘴角弯成满意的弧度,“既如此,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帮本王找到二舅舅当年留下的密匣,并取出其中之物,本王就放过纪玖如何?”
她闻言哈哈大笑,“王主真能空手套白狼,纪玖虽是我弟子,但自打入了王府,便是您的宠侍,他的死活再与我无关。”
玹铮冷哼,“你这个师傅还真狠心。”
“王主过奖,我只是个生意人,不喜欢亏本,于我而言,纪玖已无利用价值。”
玹铮语意讥诮,“依本王之见,这只是你的借口,其实是你没能耐接这笔买卖。”
“笑话!这天下就没我天工阁做不成的事。”她知玹铮是在激将,于是讨价还价,“想交易也成,不过王主得答应我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还没想好,但我可以保证,将来我请王主做的事必不会违背道义且是你力所能及的。”
“成交!”玹铮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然后与她击掌为誓。
她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王主打算如何处置纪玖?”
玹铮嗤笑,“阁主方才不是说纪玖乃本王内宠,死活皆与你无关吗?那么本王如何处置,应该无需向你报备才是。”
“恕我多嘴。”她流露出讪讪之色,但还是决定把话讲完,“其实我之所以舍弃纪玖,并非过河拆桥、冷酷无情,而是如今他整颗心都系在王主你身上,我已使唤不动,又何必强他所难?你瞧这处敞轩,贴墙而筑,前看似台,后看似楼,左看似亭,右看似阁,外表变化多端,唯有身处其中,才能窥其真容,可惜纪玖如今心心念念的良人,却被表象蒙蔽了双眼,根本不想探究他的真心。”
说完也不待玹铮反驳,纵身离去。
而玹铮望着她的背影干笑了两声,随后去找池歆与承桓真。
当晚二更,阿玖被涟漪领至寒江川后山一处寂静的渡口。
原本驻守在此地的寒江川弟子早被打发得无影无踪,玹铮伫立于码头,身披月色,满身的寒凉。
阿玖只看了一眼,便将螓首垂低。
涟漪屈膝,“王主,奴才将人带来了。”见玹铮抬手示意,又施礼告退。
阿玖望着玹铮的脊背,直挺挺跪倒,“不知王主深夜传唤卑侍有何训示?”
玹铮没有回头,而是指着不远处泊岸的轻舟,“船上有衣食和银票,你走吧,从今往后,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王主!”这决绝的话语令他心碎,泪水顷刻间便夺眶而出,“求、求您不要赶卑侍走!卑侍好歹是御赐的,若无故失踪,定、定会招惹陛下猜忌。而且太女失势,顾溪恐怕正在处心积虑找您的麻烦,您、您若放走卑侍,岂不落她口实?”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本王自会料理。”
“卑侍相信您的能耐,但卑侍不愿再因自己给您增添任何麻烦。卑侍自知罪无可恕,愿回王府禁足,待到明春三月,体内绞髓丹发作,只要不服解药,必死无疑,届时您只需对陛下如实禀奏,自有隐月阁承担罪责,那样各方都能有所交代,卑侍也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玹铮万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转身却忍住了,“是明媚教你的?”
“不,是卑侍自己的想法。”
玹铮吁了口气,“以你的手段,待隐月阁覆灭之后,想得到绞髓丹的解药并不难,即便寻不到,还可以去求明媚,何苦要留在本王身边等死?”
“是啊,何苦?”他自嘲的声音充满凄凉,“王主,卑侍不怕死,怕的是不能留在您身边。记得卑侍曾问明师尊,如何才能让您喜欢卑侍,明师尊对卑侍道,若想得您宠爱,必要先付出自己的心。卑侍当时还不明白,如今总算懂了。您先前质问卑侍为何迟迟不说出真相,那是因为卑侍有私心,卑侍贪恋您的宠爱,唯恐身份暴露,就会彻底失去您。您是天上的赤阳,光芒万丈,而卑侍是角落的影子,卑微、阴暗,只有带着别人的面具,才有资格站在您面前。不管您心里如何憎恶卑侍,卑侍还是要说,冒充小渊留在您身边的日子,是卑侍毕生不可得之温暖,与其孤苦无依漂泊一生,卑侍宁愿以您宠侍的身份死在您的身边,望您成全!”
话音未落,玹铮身后就响起咚咚的叩头声。
玹铮的拳头攥了又攥,“纪玖,你的言辞十分动人,但本王真的分辩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所以...不会将你留下。”
“王主!”他扒住玹铮的腿,哭得肝肠寸断,“求您了,不要赶卑侍走,不要!”
玹铮硬下心肠,使劲儿掰开他的手,“纪玖,实话告诉你,本王心里只有小渊,从没喜欢过你。”
说完这话,拔腿就走。
而他的心则瞬间雷电交加,失了分寸。
少倾,他发疯似的追撵,砰的从身后抱住玹铮,扯着嘶哑的喉咙乞求,“王主,如果今夜卑侍注定要与您分离,求您回头看看卑侍,哪怕只有一眼......”
玹铮挣了两下没挣动,无奈地转身回眸。
然就在刹那之间,他已像水蛇般缠了上来,堵住了玹铮冰凉的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