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顾渊一个劲儿往阿玖碗里夹菜,“师兄你多吃点儿!”
阿玖抬眼瞅他,“怎么,有事?”
“小事!”他眼中泛着狡黠,“我就想问问何为炉.鼎?”
阿玖一惊之下险些噎着,好半天才把气喘匀,“你乳臭未干,问这做什么?”
“谁乳臭未干?”他颇有几分不忿,掰着手指数起来,“你、我、枯叶,还有饶莫寒,明明岁数都差不多,凭什么你们就能议论,我却连问问都不成?”说完又赌气地站起身,“不吃了,你既然不肯讲,我去找枯叶。”
“回来!”阿玖手疾眼快地拉住他,“凌宵院可是阴长老的地盘儿,咱们白天都绕着走,这黑灯瞎火的你就不害怕吗?”
他的确很怵阴无忌,于是眼珠转了转,开始对阿玖软磨硬泡,“师兄,我又没让你杀人放火,就让你动动嘴皮子,你平日最疼我,就告诉我吧。”说完抱住阿玖胳膊使劲儿摇晃,“师兄,师兄!”
阿玖最怕他这招,很快就缴械投降,“成成成,我说。”见他托着腮帮,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又叹了口气,“其实我并非故意瞒你,是怕污了你耳朵。”
接下来先讲了何为采阳补阴之术。
他听得面颊发烫,闷头揪扯衣袖的花边儿,“原、原来世上还有这等邪功。”
阿玖继续解释道:“所谓炉.鼎,必是妙龄处子,要以特殊的药膳喂养,等养成了,传授合欢秘术,便可令采补者功力大增。”
“那、那作为炉.鼎之人会怎样?”
“据说一旦被采补,都活不过三个月,最后会变得骨瘦如柴,形同骷髅。”
“啊?”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这、这么恐怖?”
“所以你明白枯叶的担忧了吧?他生怕通不过选拔沦为杂役,被制成炉鼎,所以才变着法儿的巴结你。”
他记得枯叶话里话外都在影射无极斋,于是追问,“你们该不会怀疑师傅在练邪功吧?”
阿玖未置可否,“你仔细想想,但凡进无极斋伺候的侍从最长不超过半年,都会变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未免太邪门儿了。”
“可、可师傅看起来不像邪魔外道的样子。”
阿玖嗤笑,“隐月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在那些名门正派眼里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那位好师傅成天戴着面具,你连她的面目都看不清楚,又怎知她的心是红是黑?”
他被阿玖义愤填膺的模样吓呆了,“师、师兄,你怎能这样议论师傅?”
阿玖意识到失态,赶紧咳嗽了两声,“我、我只是就事论事。”
他咬着嘴唇,踌躇良久,“我、我觉得咱们作为弟子,不、不该胡乱揣测师尊,所、所以没见到真凭实据,我是不会相信的。”
阿玖早料到他必是这话,于是叹了口气,“小渊,不是我说你,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太过纯良,真不知是祸是福。”
这一晚,顾渊失眠了。
辗转反侧直至四更,好不容易睡着却噩梦连连,以致清早眼袋发青,十分憔悴。
去无极斋请安时,隐月阁主被他吓了一跳,“昨儿还好端端的,怎么今日便如此无精打采?”见他支支吾吾,便扭头责备阿玖,“尔身为师兄,连师弟都照顾不好,真是废物,去院子里跪着,一天不准吃饭!”
阿玖平日受尽了这等无端的迁怒与责罚,也懒得分辩,转身就要出门。
他连忙拦住阿玖,并寻了个理由向隐月阁主陈情,“师傅,弟子新学的招式总使不好,光顾着练功而忘了休息,并非师兄的错。”
隐月阁主发出声冷嗤,“怎就不是他的错?为师命他照料你日常起居,你既忘了休息,他就该提醒你。”
“他、他提醒了,是弟子没听。”
“你不听,他难道不会再劝?可见敷衍了事,全然没将你放在心上。”
“不不不,师兄待弟子极好,称得上关怀备至,昨晚真不怪他,是弟子......”
隐月阁主打断了他未尽之言,“小渊,为师明白你看重师兄弟之间的情义,却不能因此忤逆不孝,懂吗?”
他被噎得语塞,“师、师傅......”
阿玖不忍他为难,“算了小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要能让师傅高兴,我不怕受罚。”
话音未落,脸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头顶传来隐月阁主恶狠狠的斥骂,“混账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暗讽本尊故意欺负你?”
面对此等欲加之罪,阿玖抹了把嘴角的血,咬紧牙关,由顾渊搀扶着跪好,“弟、弟子不敢!师傅您千万别多心!”
“多心?”隐月阁主嗤之以鼻,“本尊方才听得清清楚楚,你当着小渊含沙射影、挑拨离间,竟还敢狡辩。来人,把这逆徒押去刑房,本尊要好好教训他!”
“师傅开恩!”顾渊深知阿玖若被押走,定又会惨遭毒打,于是伏在隐月阁主脚下苦苦哀求,“师傅明察,师兄对您绝无不敬之意,请饶了他吧!”随后连连叩头。
便在这时,阴无忌走了进来,“呦,这是闹哪出?”见隐月阁主冷哼不语,便查问了来龙去脉,从中做起了调停,“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话赶话而已,行了,赶紧给你们师傅认错,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隐月阁主见阴无忌一反常态,不满地瞪他,“你倒挺会唱.红脸儿,跟他们串通起来气我是吧?”
“这是哪里话?我好心好意替阁主分忧,反惹身臊,让我何处讲理去!”他说罢朝门外努嘴。
隐月阁主顺势只看了一眼,登时便心花怒放,满身戾气消弭于无形,“你等先退下吧,为师与阴长老有要务商议。”
“是。”顾渊扯着阿玖出门时,瞅见廊下站满了新来的侍从,各个眉清目秀,尤其是领头的,白嫩的肌肤,大大的眼睛,眉间一点朱砂痣,格外娇俏可人。
几日后,顾渊再度被唤去无极斋时,“朱砂痣”俨然已成为掌事,在隐月阁主身边端茶递水,十分殷勤。
顾渊虽看不到隐月阁主的神色,却能觉出其心情愉悦。果然,隐月阁主拉着他说了半晌体己话,相当和蔼可亲。
掌灯时分,正当阿玖提心吊胆、食不下咽之际,顾渊抱着新制的冬衣进了门,“师兄,我回来了!”
阿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怎么才回来,师傅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师傅留我用饭,我一时找不到人给你传话,让你等急了,是我不好。”
“师傅叫你去做什么?”
“她请了嘉兴府的名医给我把脉,说我底子弱,要帮我配制些强身健体的补药,还叮嘱我要有劳有逸,别因练功累坏身子。”他说完拿起件墨绿蜀锦棉袄递给阿玖,“师兄,这是师傅给你的。”
“给我的?”见他再三点头,阿玖深觉不可思议,随即便心生警惕,“这不年不节的,给我衣裳作甚?”
“许是师傅觉得错怪了你,又不好明言,所以想借此表表歉意。”
阿玖撇嘴,“真的假的?”
“真假都不打紧,反正你冬衣早就旧了,如今有新衣裳过年,应该高兴。”他说着又眉飞色舞,“再告诉你个好消息,师傅说我不必参加阁里的选拔了。”
阿玖微愣,追问道:“是不用参加明春的选拔,还是以后都不用了?”
“以后都不用了,师傅说我资质平平,会点儿武艺傍身就够了,反正有她庇佑,阁里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阿玖听完这话,眉头蹙得更紧,“她、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等明年开春,会请几位先生传授我琴棋书画、针织男红,等我长大成人,便送我回凤都去找铮表姐。”话到此处,他摸着玫瑰紫哈喇呢的斗篷,双颊透出羞赧的红晕,“其实...师傅人挺好的,就是脾气差了些。”
“小渊!”阿玖可不似他这般天真,紧挨着他坐下,“我自幼就长在隐月阁,深知师傅的为人,她自私且冷酷,从不会无缘无故施恩。”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别有所图?”
“我、我说不好,总之,你得多加提防。”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师兄你多虑了,我沦落至此,哪还有什么值得旁人贪图的?对了,我今儿特意打听了无极斋以前那些侍从的去向,原来他们并非失踪,而是有的嫁了人,有的去了分舵,还有一些去打理各地的店铺,师傅说那些侍从名为下人,但情同弟子,她精心栽培之后便允他们自行选择,愿意留在阁里的委以重任,不愿留下的便赐予好归宿,也算成全了主仆情分。”
“这是她亲口说的?”
“当然。”
“你该不会信以为真?”
“为何不信?”
“你、你就没想过,这或许只是她掩盖真相的一面之词。”
他摇头,“我从未怀疑过师傅,她设身处地替我着想,应该不会骗我。”
“小渊,你忘了师兄跟你说过什么?”
“我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可是师兄,虽说师傅待你刻薄,但她毕竟把你从狼窝里捡回来,又将你抚养长大,你不该总在背后讲她坏话。”
“小渊!”阿玖眼中布满被人误解的伤痕,“你、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他定定注视着阿玖,“师兄,我知你对大师姐的死耿耿于怀,你怪师傅狠心,想回到从前,但事情已无法转圜,你不能永远活在怨恨里,必须摒弃前尘、敞开心胸。”
阿玖的手开始颤抖,面容憋得铁青,“这、这些话是那个女人对你说的?”
“不、不是......”
“休要骗我!”
他望着阿玖愤怒的神情,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是、是师傅对我讲的,但、但我觉得言之有理,毕竟我也希望你放下心结,与师傅冰释前嫌。”
“别、别再说了。”
“师兄,你就听我劝吧......”
“我让你别再说了!”阿玖甩开他,激动地嚷道:“顾渊,你什么都不清楚,为何要自以为是!”
“师兄......”他从未见过阿玖如此暴怒,吓得手足无措,“师、师兄你别这样,我、我是为你好。”
“用不着!”阿玖拾起棉袄,奋力打在他身上,头也不回地跑出屋去,整夜都未曾回来。
自此,阿玖与他闹起别扭。
隐月阁主瞧他整日怏怏不乐,耐心开导了几回,并对他更加疼爱。
他唯恐隐月阁主会迁怒阿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打阿玖与他疏远,挨骂受罚的次数反倒比先前少,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
转眼便到了年关。
隐月阁主问他有何心愿,他念及阿玖,便提出去嘉兴府过年,隐月阁主为哄他高兴并未反对,于是在阴无忌的安排下,他、阿玖、饶莫寒、枯叶便一同被送往隐月阁在嘉兴的别院。
别院很是精致,修竹数竿,芍圃在左,菊篱傍右,中有鱼池,白栏环绕。仆从掸了檐尘,将院落里里外外布置一新,又领着他们做年糕、发络笋、盖酱缸、摊镬糍(huo ci),玩得不亦乐乎。
除夕当晚,四人凑在一堆儿吃年夜饭。
顾渊给阿玖加了块白斩鸡,“愿师兄来年大吉大利!”
阿玖自打听说要来嘉兴府过年,便明白他的苦心,先前给他脸色,都是做给隐月阁主瞧的,此刻不在九龙山,自然无所避忌,于是给他夹了箸八宝鸭,笑吟吟道:“你也是,来年吉祥如意。”
枯叶给每人都夹了个狮子头,“难得咱们四角齐全,来年还要团团圆圆。”
饶莫寒则举起桂花酿,“渊少,承蒙你关照,我才能舒舒服服过个年,以后你这份情,我会还。”说完先干为敬。
这顿饭吃得热闹,次日烧过头香,放了鞭炮,四人便在嘉兴府内游玩。几天后的晚上,顾渊回到了隐月阁,衣裳都没换,就带着礼物去见隐月阁主,哪知才走到无极斋墙外,便看见两个弟子抬着个芦席卷,鬼鬼祟祟奔后山而去。
他略一犹豫,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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