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酒送走甄琅后回来复命,“王主,您就不怕甄公子阳奉阴违?”
玹铮端然而坐,胸有成竹地笑道:“他不敢,一则陛下疑心重,若知晓他与武成王孙有私交,定会怀疑倾剑山庄的忠诚,二则陛下对违命臣属从不姑息,此番平倭事关重大,不论他出于何等目的,只要不在本王身边监视,都算擅离职守,若陛下降罪,别说是他,就连他母亲也承受不起。这些年想取代倾剑山庄的势力不在少数,只要有人传风搧火,以上两点就会成为甄家吃里扒外的铁证,届时甄家会落得什么下场,本王不说你也清楚。”
“王主所言甚是。”时酒茅塞顿开后又不胜唏嘘,“都道情关难过,未料甄公子那样精明的人,竟也会以私废公。”
玹铮冷嗤,“你以为他去丹崖弯真是牵挂凌百尧的安危?”
“难道不是?”
玹铮眸中闪过狡黠的寒芒,“那仅仅是他的借口,本王懒得计较,姑且听之。”
“您、您既知他撒谎,为何不继续盘问?”
“因为倾剑山庄是陛下的耳目,也颇有江湖地位,利用无妨,却不便开罪。反正本王已警告过他,人不能好奇心太过,他那么聪明,不会听不懂。”玹铮说完将奏折交予时酒,郑重地吩咐,“记得用密匣封死,只准呈给陛下一人。你行事素来稳妥,本王就不再多费唇舌。”
时酒指天誓日,“您放心,属下会谨遵您的钧命,绝不会出任何纰漏。不过,属下尚有疑惑......”
“讲。”
时酒朝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若要保全狄家,直接向陛下奏报狄帅死讯即可,何必多此一举?您就不怕惹祸上身?”
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时酒,“本王要是不这样做,才真会惹祸上身。陛下的心思本王最清楚,等你面圣之后,就会明白本王这步棋的用意。”说着又使劲儿拍了拍时酒的肩膀,“你乃可塑之才,此番回京必获封赏,今后要尽心尽力辅佐风七,千万别叫本王失望。”
时酒见她满目期许,心头发热,撩袍跪倒,“当初是王主替属下伸冤,并给了属下安身立命之所,属下此生愿任您驱策!”
“好!”她伸手相搀,笑容欣慰,“有你这话,从今往后,本王如何待风七,就会如何待你!”
“多谢王主厚爱,属下虽不才,但会誓死效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翌日,时酒率领重明卫在登州城内抓捕倭寇余党,狄家军则仍旧不遗余力地搜寻坠海的狄天秀。
转天晌午,狄都回返登州,呈上狄天秀的缨盔。很快,狄天秀为国勇躯的消息传遍山东,府衙、学堂、商号纷纷举行公祭,百姓们皆自发地披麻戴孝,无不悲痛。
五月十九,登州水城银装素裹,白幡飘荡,三军举哀。
玹铮亲赴灵堂吊唁,并诵读祭文,在场将领均极为动容。
狄都数度哭晕于灵前,然她与玹铮都心照不宣,所谓的中箭坠海不过是狄天秀金蝉脱壳之计,大胜之后,主帅阵亡,朝廷就不好废其功、论其罪,至于山东总督由谁接任都不打紧,一来倭寇残部仍需追剿,二来德川拓真名义上已嫁入狄家,江户幕府很快会派家臣出使景齊,因此承珺煜绝不会对狄家轻易妄动。
七日后,狄都为狄天秀举行了隆重葬礼,而百里红最终被安葬在丹崖山顶狄天秀的衣冠冢旁。
就在当晚,玹铮迎来了明媚这个不速之客。
天幕黑沉,雷雨将至。
明媚进门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室外暴雨倾盆,室内宾主落座。
时酒与明泰分别把守房门两侧,尽管都被密集的雨点儿打湿了衣衫鞋袜,却谁也没有挪动半步。
玹铮打量了明媚几眼,勾起抹哂笑,“尊驾看起来身手矫健,容光焕发,绝不似宫大夫人久病缠身,你到底是谁?”
明媚不徐不疾地吹了吹茶水的氤氲,“宁沐阳难道没告知王主?”
玹铮听她道破孤鸾身份,又想起孤鸾临别时叮嘱自己要对她多加提防,神情愈发戒备,“本王的耐心有限,若尊驾不肯坦诚相待,本王只好吩咐送客。”
“王主稍安勿躁。”她笑着除去人.皮面具,“天工阁,明媚。”
望着眼前这张不食凡尘烟火的清丽容颜,玹铮竟瞬间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微滞了数息方道:“原来是阁主大驾光临。”
“王主客气。”
“请恕本王眼拙,先前多有失敬。”玹铮说着说着言辞变得犀利,“正所谓明人不做暗事,阁主冒充宫大夫人蒙骗本王,实在有损身为一盟之主的赫赫威名。”
她讪讪陪笑,“冒充宫奇沄的确是我不对,然也是为行事方便,还望王主见谅。”
“容本王多问一句,真正的宫奇沄现在何处?”
她轻声哀叹,“几年前就已过世。”
玹铮煞是惊愕,“既早已过世,宫家为何秘不发丧?”
“实不相瞒,那是应我所求。”
“应阁主所求?”玹铮的目光多了几分严峻与审慎,“阁主与宫家到底有何渊源,竟能让宫家做出此等妥协。”
她不答反问,“宫家既然可以用王主的师弟替代真正的宫隐,为何不能用我替代死去的宫奇沄?”
玹铮被反将一军,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说得在理,本王竟无言以对。看来在阁主面前,本王竟无半点秘密。”
“王主别多心,我不爱探听私隐,对你也绝无恶意。”她边说边举杯示好,“其实我对你倾慕已久,此番就算不受宫家所托,也会尽心竭力确保你在山东的周全。”
“与倭寇激战当晚,可是阁主率领部众驾驭木鸾解了主舰之困?”
“王主睿智,猜得半点不差。”
玹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当时真可谓迫在眉睫,莫非阁主能未卜先知,算出本王有难?”
她呵呵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大本事。其实我早在主舰上安插了眼线,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是因看见了求救信弹。”说完又朝堂外高声喊喝,“明泰!”
不多时,明泰便将个五花大绑并堵了嘴的女子押进堂来。
那女子已成了落汤鸡,也不知是淋的,还是吓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玹铮不动声色,“阁主唱的这是哪出?”
她让明泰将抓人的始末详述了一遍,然后接口道:“有人想趁两军对垒浑水摸鱼,借倭寇名义谋害王主,只可惜算盘打得再响,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阁主的意思是本王是蝉,你是黄雀?”
她一笑,“比喻而已,王主不必吃心。”
玹铮扭头看向被绑的女子,“她是谁?”
“掮客。有人招募死士假扮倭寇,她便是从中穿针引线收取好处的人。”
“这么说只要撬开她的嘴,就能问出幕后主使?”见明媚颔首,玹铮眼角眉梢都透出厉色,“好得很!本王就知道有人虽身在凤都,心却不安分。”说罢对时酒示意。
时酒欠身告退,与明泰共同将人犯押了下去。
玹铮再度看向明媚,“承蒙阁主相助,你想要什么回报尽管张口。”
明媚摇了摇头,“我别无所求,只想跟王主交个朋友。”说着从怀里掏出枚天工令,顺着紫檀茶案推至玹铮跟前,“天工阁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王主若有需要,我愿效犬马之劳。”
玹铮将天工令拿在手里反复端详,“这上头的图案本王曾在宁夏府见过,听闻武成王孙的亲生父亲乃天工阁圣郎,因反叛之罪被囚禁了二十载。”
“没错,钟离挚的生父名叫尤沨,曾是我凤麟殿近侍,当年参与叛乱,被贬为聚窟州下仆,王主可是想让我放了他,与钟离挚父子团聚?”
“可以吗?”
“如果按天工阁阁规,不行,但如果换做交易,就另当别论。”
玹铮举起天工令,“就用这个交易?”
“是,王主可以使用天工令让天工阁释放尤沨,但同时也必须答应天工阁提出的条件。”
“既如此,愿闻其详。”
“王主别急,现在还不到时候。”
“这话什么意思?”
见玹铮面色不善,明媚含笑解释,“我方才已经言明,对王主倾慕得紧,所以你可以用这枚天工令提三个要求,在你提最后一个时,我才会告诉你对应的条件。”
“倘若本王永远不提那第三个呢?”
“那就永远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玹铮摩挲着令牌,揶揄大笑,“听闻阁主从不做亏本买卖,如今却这般慷慨,究竟是本王面子大,还是你的图谋大?”
“就当是我的图谋大,不知王主可有胆量应我?”
“哼,应不应不取决于本王的胆量,而是取决于你有无能耐解本王的燃眉之急。”
明媚听完这话,沿嘴角漾起端丽的浅笑,“王主的燃眉之急不就是宁沐阳吗?我曾反复提醒过他,情毒未解之前务必隐藏行踪,可他偏偏不听,非要自作聪明,结果造成了今日之困境。”
玹铮面色一沉,“原来阳儿是被阁主带离王府的。”
“非也,他是自愿随我走的,我没用强。”
“你带他去了哪里?”
“帝龙城。”
“然后呢?”
明媚迟疑了片刻,“然后...我派人看管他,不准他离开帝龙城半步。”
玹铮勃然震怒,“你竟敢囚禁他!”
明媚理直气壮地分辩,“即便是那样,我也是为王主你的安危着想。”
“你以为本王会领你的情?”玹铮狠狠瞪视于她,“本王问你,你既知阳儿中毒,为何不直接告诉本王,反要怂恿他离开?”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宁沐阳乃天煞孤星之命格,不宜结为鸾配,否则只会成为拖累。”
玹铮嗤笑,“所谓的命格,不过是你们这些江湖术士骗人的说辞,无凭无据,不足采信!”
“王主可以不信,也可以怪罪于我,但你必须明白,若非宁沐阳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百里红就不会死,那些护卫也不会死!”
“那不是阳儿的错!分明是隐月阁阴险卑鄙,滥杀无辜,你却将罪责推给阳儿,根本就是黑白不分!”
她见玹铮义正辞严地指责自己,强压住心中羞恼,“就当我言语不周好了,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商量营救之策为宜。”
“哼,本王的男人,本王自己会救,不劳旁人费心。”玹铮非但不买她的账,还将天工令丢还给她,“看在你帮过本王,本王不会追究你对阳儿的欺.辱之罪。但本王不想再看到你,带着你的信物马上滚!”
她紧紧攥着天工令,后槽牙咬了又咬,勉强挤出丝冷笑,“王主的脾气跟承珺烨还真像,当年我都已经把解药送到了东宫,可她就是不肯服用,还说宁愿死,也不接受我的条件。”
玹铮一惊,“你有情毒解药?”
“曾经有,不过因为承珺烨不肯交易就毁掉了,说起来真是可惜,那是这世上唯一的解药。”
“这么说情毒已无药可解?”
“只是暂时而已。”她将天工令再度送到玹铮眼前,“只要王主需要,天工阁随时可以配制。”
“你有把握吗?”
“天工阁做生意向来以诚信为本,有口皆碑。”
玹铮盘算了片刻,盯着她追问,“你当年向承珺烨提的条件究竟有多苛刻,以致于她宁愿放弃苟活的机会。”
“王主真想知道?”
“想。”
她露出得逞的神情,“那王主得先告诉我,你需要天工阁替你达成的第三项心愿是什么?” ......
明媚离去时,暴雨已停,但玹铮的心情却犹如方才的电闪雷鸣,久久不能平静。
次日清早,时酒在狄家军的护送下,押解汪直、毛海峰等倭寇头目进京交旨,玹铮则与承桓真、池歆一道返回寒江川。
寒江川九曲十八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然玹铮只顾着赶路,根本无心观赏。
数日后,夜隐正在摆弄常用的瓶瓶罐罐,就听于归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嚷道:“公子,您快去瞧瞧,您朝思暮想的人来了!”
他从支摘窗探出头,“你说谁来了?”
“俪王殿下啊,您不是整日整日地念叨她......”
于归话音未落,他已像只灵巧的猫儿从房里窜出,一阵风儿似的往大门口跑。
打老远就瞅见玹铮随池歆、承桓真迎面而来,刚想往上冲,就见纪玖已抢先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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