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双雌

    这话犹如记炸雷,刹那间令狄天秀色变。

    玹铮见气氛陡然紧张,便云淡风轻地笑道:“狄帅的策略应是名为招抚实为诱捕,待倭寇群龙无首,再围而歼之,分而剿之,未知本王可有说错?”

    “没错,正是如此!”狄天秀此刻已稳住心神,并重新打量玹铮,脸上多了分敬畏,“王主洞若观火,末将在您面前竟无所遁形。敢问您是如何猜到的?”

    玹铮不徐不疾地呷了口茶,“首先,您抗倭数载,战功赫赫,绝无与倭寇勾结的可能;其二,您誓要将倭寇消灭殆尽,那么倭寇近在咫尺,却高挂免战,必另有隐情;其三,汪直控制着九成的倭寇,常年龟缩日本,从不与我军正面交锋,此番亲自领兵实属反常;其四,山东远不及苏州等地富庶,并有景齊最强的水师戍守,汪直老谋深算,不会跑来自讨苦吃。据此本王推断,她围而不攻,并禁止部下登岸,并非前来劫掠,而是来谈判的。”

    她见玹铮分析得鞭辟入里,不禁心悦诚服,“实不相瞒,是末将约她来的。”

    “以招抚的名义?”

    “对。末将骗她说朝廷已给她下发委任状,任命她为平海侯,负责所有海运事宜。只要她归顺,便会废除禁海令,重开市舶司。”

    玹铮朗声大笑,“这虽是大话,但却说到汪直心坎儿里去了!”

    她亦笑起来,“反正是吹牛皮,当然要投其所好。”

    玹铮亲手为她续茶,追问道:“您从何时开始诱.抚汪直?”

    “大概三年前。当时她义女毛海峰率众攻打淮安,守军告急,末将便派狄都前去增援。两厢激战,毛海峰落败,狄都本可将其生擒,却故意放了一马。半月后,汪直派人送来二十万两银子作为酬谢,末将照单全收并回了礼,如此便与她有了往来。”

    “据说那毛海峰是汪直身边最亲近的人?”

    “对,毛海峰性情耿直,连撒谎都会脸红,所以深得她信任。”

    “这样的人也能做倭寇?”玹铮笑了几声,继续问道:“两年前汪直的家眷在徽州监牢里失踪,可与您有关?”

    “是末将命人搭救的。”

    “汪直知悉后有何反应?”

    “她派毛海峰登门致谢,也就是在那时,毛海峰委婉地提出想与朝廷和谈。”

    玹铮十分笃定,“不用说,您当时肯定拒绝了。”

    “知末将者王主也,末将当时的确严词拒绝,并重申了朝廷剿倭的决心,让毛海峰不要白日做梦。”

    “好一招欲擒故纵!”玹铮神情狡黠,“让本王猜猜,虽遭您回绝,但汪直并未死心。”

    “对,数日后她派毛海峰送上亲笔信,措辞极为恭谦,表示朝廷只要开海禁,准互市,她便诚心归顺,并全力灭倭、将功折罪。”

    玹铮对这话并不意外,“别看汪直在海上称王称霸,然说到底是海商出身,重财轻义,惯爱玩儿商人那套。”

    “她想玩儿,末将奉陪便是。但既是谈生意,那么何时谈,怎么谈,就不由她说了算。”

    “您用了缓兵之计?”

    她颔首,“常言道欲速则不达,特别是对付汪直这种老奸巨猾之辈,必须沉得住气。末将当时未做出任何表态,而是留毛海峰在济南府住下,盛情款待,直到三个月后才流露出勉为其难探探兵部口风的意思,并派狄都讨要好处,说用来疏通打点。”

    “她给了吗?”

    “给了,前后累计共三百万两。”

    玹铮惊得瞠目,“不得了!足够山东兵马五年的嚼用。”

    她如何听不懂玹铮话里的隐义,信誓旦旦地保证,“您放心,那些银子尽数锁在密库里,分毫未动。”

    玹铮露出钦佩之色,“狄帅真英雌也,巨利当前,还能不为所诱,换做旁人,恐早已与汪直狼狈为奸。”

    “王主谬赞了。说实话,末将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哪能不动心?但末将土生土长,祸害谁也不能祸害自家父老乡亲,否则会被掘祖坟的。”

    玹铮听她讲话既坦诚又诙谐,愈发觉她可敬,同时又替她担忧,“狄帅光想着平定倭患、造福百姓,却半点也不为自身筹谋。且不说你与汪直、毛海峰私下来往多年,单说密库里那三百万两银子,若被陛下知晓,定难逃通倭死罪。”

    她自嘲般地哂笑,“陛下早有铲除末将之心,就算没那三百万两,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近年来不断有人弹劾末将养寇自重,陛下之所以迟迟未降罪,只因还没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所以末将深觉时不待我,必须要趁兵权在握,完成义姐当年的嘱托。”

    “既如此,咱们就再来说说汪直,她抵达山东之后,可有派毛海峰联络过?”

    “有,毛海峰与狄都已见过两次,按她的话说,若要汪直率部登岸,不仅要将朝廷下发的委任状在各州府张贴,还要有钦差亲自接受顺表。”

    玹铮暗骂了句老狐狸,“汪直这是唯恐招抚有诈,所以想闹得天下皆知。”

    “王主所言甚是。”她露出为难之色,还夹杂着几分懊恼,“末将千算万算,最终还是低估了汪贼的疑心,结果骑虎难下。旁的姑且不论,末将上哪儿给她找真正的钦差去?”

    玹铮心念转动,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恕本王直言,您当初定计之时,就该考虑到今日的困境。”

    她叹了口气,“虽有想过,但人嘛,总心存侥幸。”

    玹铮轻嗤,“依本王之见,您何止心存侥幸,还胆大包天!”

    她一滞,忙不迭分辩,“末将的确未经上奏便私自以招抚为名诱捕汪直,但亦属被逼无奈。”

    “本王说的不是这个。”玹铮眸光如炬,似能穿透她内心,“汪直的要求令您势成骑虎,按理您应当拒绝,但又不甘心功败垂成,于是以向朝廷奏报为由稳住汪直,并说服她围困山东向朝廷施压,然后与她摆出对阵之势,却不动刀兵,让陛下误以为您坐观倭乱,派钦差前来督战。您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上哪儿去给汪直找真正的钦差,这不,有送上门的了。”

    她听完这话,心头发紧,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王主的意思是...末将故意把钦差引来山东?”

    “难道不是?”

    她踌躇片刻,咬牙道:“就算王主言之有理,但钦差是奉旨来督战的,又岂会配合末将?”

    玹铮笑得促狭,“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三百万两难道还买不来个言听计从?”

    “王、王主......”

    玹铮见她抢白,抬手打断了她,“狄帅先别急着否认,本王的话还没说完,能用银子收买钦差最好,若不能,您是不是就打算唱出图穷匕见的好戏?”

    她定定望着玹铮,后脊阵阵发凉,额角冷汗涔涔,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杯茶,“王主请容末将解释,末将也是迫于无奈,三年,整整三年,末将费尽心思才把汪直诱到家门外,岂能眼睁睁纵虎归山!”

    “本王知您不甘心,但您不能轻举妄动。承玹玳贪生怕死,就算给她再多银子,她也没胆量去见汪直。更何况她跟承玹珅同声同气,恐怕前脚受您威逼利诱,后脚就会把密折送回京城。”

    “那、那末将更得铤而走险......”

    “您好糊涂!”玹铮用力握住她胳膊,疾言厉色,“承玹玳既是钦差,又是皇女,若有丝毫闪失,陛下都会灭您九族!”

    “末将...末将已管不了那么多!”她与玹铮对视,神情毅然决然,“反正末将已犯下欺君之罪,不在乎再多担几条罪名,只要能成功诱捕汪直、歼灭倭寇,就算抄家灭族亦在所不惜!”

    “这是浑话!”玹铮腾地起身,怒目瞪着她,“您只顾自己舍身成仁,但是否想过母父族亲?是否想过家乡父老?就算您不在乎家人的性命,也不该罔顾山东与天下百姓的生死!”

    “末将...末将破釜沉舟,正是为了替百姓谋福祉......”

    “不!您若真为百姓福祉着想,就不该一心求死!”见她愣愣地望着自己,玹铮愈发义正辞严,“您十八岁便跟着裴帅剿倭,至今三十余年,应该很清楚剿倭绝非朝夕之事,即便灭了汪直,还会有赵直、钱直、孙直、李直,即便废除海禁,重开市舶司,要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还必须有强大的水师作后盾。山东水师十年前失去了裴帅,如今若再失去您,还能再战吗?若倭寇大举反攻,又会不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就算您忍心见族人身首异处,难道也忍心见家乡父老流离失所?到了那时,您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末将...末将......”面对玹铮的声声诘问,她理屈词穷,亦如醍醐灌顶。半晌后她抖擞精神,起身抱腕,“王主所言振聋发聩,末将拜服。”

    玹铮双手相搀,“本王并非故意诘责,实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末将明白,王主亦是性情中人。”待重新落座,她放低身段,诚心恳求,“王主深谙时局,又高瞻远瞩,若有良策能解当下困局,还望不吝赐教。”

    玹铮沉吟道:“本王确有权宜之计,您可立即派人告知汪直,就说钦差不日便会驾临,并要亲自与她会面。”

    她一愣,“您刚刚不是说乐郡王绝不会...... ”

    玹铮撇嘴,“当然不能指望承玹玳,狄帅若不嫌弃,由本王来当这个钦差可好?”

    她又惊又急,“这、这如何使得?事关重大,末将绝不能牵连王主。”

    “谈不上牵连,若陛下怪罪,本王自己兜着。”

    “那、那也不成!诱抚之计是末将谋划的,今日困局亦是末将造成的,所有的责任都该由末将与狄家承担,岂能陷王主于不义?”

    “您要再阻拦本王,可就真陷本王于不义了!”玹铮紧紧攥住她的手,大义凛然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大敌当前,本王身为宗室,自当挺身而出。如今汪直近在眼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本王愿与狄帅同舟共济,不诛汪贼,不平倭乱,誓不为人!”

    与狄天秀详谈完毕,玹铮去找宫奇沄。哪知才进院门,就瞅见明泰假扮的慈氏站在廊下对百里红垂泪,于是赶紧上前询问,“出了何事?”

    明泰尚未作答,百里红已愧疚道:“都怪奴不好,不该任用来路不明之人,那个赶车的小山摸进内院偷东西,未料被大夫人撞破,便持刀行凶。”

    玹铮倒吸了口凉气,“大夫人受伤了?”

    明泰接过话来,“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不过受惊过度,以致心疾复发。”

    “可有报官?”

    明泰瞟了眼百里红,摇了摇头,“妻主说眼下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委屈大夫人了。”玹铮说着拔腿便要进屋。

    明泰生怕露馅儿,忙不迭阻拦,“王主,妻主刚睡下,大夫说她需要静养。”

    玹铮望着明泰红肿的眼角不疑有诈,便停下脚步,关切地说道:“既如此,烦劳大姑父好生照看大姑姑,等她醒来后转告她,事态紧迫,本王要尽快离开济南府,这段时间承蒙她教诲,还望她珍重,等有机会定要到俪王府做客。”

    明泰听玹铮换了称呼,笑逐颜开,连声应承,“放心,我定如实转告,也盼王主此行马到功成!”

    玹铮谢过他好意,又对着房门施了一礼,随后携百里红离去。

    而他回转卧寝,望着因被“双生蛊”弄得昏迷不醒的明媚,满眼心疼。

    当晚,百里红依依不舍送别了玹铮,刚回转遐园,便见十两来禀报,“公子,在城西破庙找到那个车夫了。”

    百里红挤出丝冷笑,摘下墙上的宝剑,“走,本公子要亲自抓住那小贼,绑他去给大夫人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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