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十四年正月初十,顾溪兵围凤都。
珺烨得奏,怒急攻心,呕血昏迷。
醒来时见承祈颂坐在榻边,忙颤巍巍起身,“母、母皇......”
承祈颂伸手扶住她,望着她惨白憔悴的面容,心乱如麻,五味杂陈,“太女,你可还记得冬节时对朕的承诺?”
“记、记得!”那日同样是在东宫,母女俩就如何处置宸王争论不休,最后各退一步,承祈颂保证会在她去世后将皇位直接传给承玹鏡,而她则答应只要宸王留守封地,就不会伤其性命。
“朕当时还恩准设立内阁,由宁相等太女学士出任阁臣,以便更好的辅佐玹鏡,而你...却背着朕出尔反尔,你、你究竟是信不过宁相她们,还是信不过朕!”
面对如此痛心疾首的诘问,她用力抓住承祈颂,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分辩,“母皇千万不要误会,儿臣当然是相信您的!然老三城府深沉、诡计多端,您已过半百,玹鏡又年幼,一旦儿臣不在,即便有宁相等人,也未必弹压得住。儿臣是为保社稷安稳,才不得已斩草除根。”
“可、可你轻举妄动,已逼老三铤而走险!”
“母皇此言差矣!就算儿臣不杀她,她就不会反吗?今日看来,顾溪恐早已投靠于她,她躲在封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不过是为等儿臣咽气、等母皇宾天。她早有谋逆之心,儿臣没冤枉她,也没杀错她,唯一的失误就在于任用了顾溪!”
在与明媚激烈冲突后,为保万全,她还特意给周炬的两个女儿也下达了斩杀宸王的密令,然消息送至青州时,那两位周小将军已遭顾溪擒拿,并于起兵之日被枭首祭旗。
她双拳紧攥,咬牙切齿,“顾溪道貌岸然,阴险卑鄙,枉儿臣以性命和社稷相托,儿臣真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承祈颂亦对顾溪的倒戈深恶痛绝,“朕与你父后何尝不是瞎了眼,早知如此,又岂会将瑾珠许配给她、任她糟.践?如今应国公远在辽东,裴将军抗倭吃紧,凤都兵力不足,远非她黑甲军之敌手。朕本想派人去临近州府调兵,但四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旨意根本传不出去。”
她苦笑,“即便传出去,只怕也等不到援军了。”
承祈颂惊得一颤,尚不及深问,就见东宫总管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闯入,扑通跪于榻前,“陛下,太女,大事不好!羽林卫与京畿兵马司均有将领哗变,宸王...宸王已从东门入城!”
“什么!”承祈颂挺身而起,然紧接着就两眼发黑,又咚得跌进太师椅内,“这、这还不到半日......”
她自知大势已去,相比之下,反倒平静许多,“老三素来谨慎,若无绝对把握,又怎会冒然逼宫?她既连顾溪都能收买,恐怕早就在羽林卫与京畿兵马司安插好内应,只等今时今日,而这满朝文武,又不知已有多少人投靠了她?”
承祈颂捶胸顿足,“朕、朕悔不该听信殷氏的花言巧语!不该放虎归山!”
她望着紫檀木透雕万字锦地的床栏凄然长吁,“事已至此,后悔无益,母皇还是尽早筹谋应对之策吧。”
正说着,以卓之杭为首的数名心腹官员前来禀奏,“陛下,太女,薛世女正在前往东宫的必经之路上率众与顾溪激战,然恐支撑不了多久,还请陛下速速回銮!”
丹阙宫尚有五千羽林卫镇守,即便强攻,也非朝夕可破。
承祈颂当机立断,“太女,你与朕同回安泰殿。”
“不!”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并正色道:“老三打的是靖难旗号,事到如今,母皇只有舍弃儿臣,才能杜绝她杀母弑君的歹念。”
承祈颂先是一呆,随后死死抓住她的手,老泪纵横,“阿烨,朕临来前就已对天发誓,朕在你在!倘若老三敢伤你性命,朕就与她鱼死网破!”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纷纷跪倒。
卓之杭椎心泣血,信誓旦旦,“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时值危难,臣等愿与陛下和太女共存亡!”
“卓大人所言甚是!臣等为陛下尽忠,死而无憾!”
“不错,宸王若敢杀母弑君,戕害手足,就让她从臣等的尸体上踏过去!”
“诸卿...诸卿稍安勿躁!”她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且激愤的面孔,挣扎下榻,咬着牙挺直身躯,“本宫与宸王结怨已久,必须有所了断,诸卿插手,只会徒遭牵连。诸卿之高义,本宫铭感五内,但还请诸卿为陛下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不要做无谓牺牲。”
说完深深长揖,众臣皆涕泪横流,俯身叩首。
她又转向承祈颂,撩袍跪倒,端端正正行了君臣大礼,“母皇乃国之根本,不可为儿臣立于危墙之下,自古天家无姐妹,儿臣不死,宸王绝不会善罢甘休。儿臣有今日下场,不怨,亦不悔,只求您竭尽所能护佑父后与玹鏡,保他们平安渡过此劫,儿臣纵在九泉之下含垢忍辱也会瞑目的!”
承祈颂离开时带走了承玹鏡,也带走了明媚留下的天工令。
当夜,丹阙宫与东宫皆被团团包围,翌日清早,由于戍守的羽林卫全部投降,黑甲军长驱直入攻进午门,如入无人之境。
晨光映着安泰殿青白的石基与橙黄的琉璃,昔日富丽堂皇的殿宇,此刻透着别样的凄冷。
卧寝之内,慕赢端坐在妆镜台前,承祈颂执玉篦轻柔地给他梳头。
一夜之间,两人又都生出不少华发。
他望着葵花盘龙镜中自己那早已不再年轻的容颜,遥想昔日情景,不胜唏嘘,“臣侍嫁给陛下三十余载,算上这次,您共为臣侍梳过九十九次头,插过一百三十六次发簪,与臣侍共进过两千零四十七次膳食,夸过臣侍整整三百句,责备过臣侍八十八回,每回的缘由臣侍至今都还记得。”
承祈颂被这话惊呆了,手滞在半空许久,双眼渐渐蒙上层水雾,“朕、朕不配你这般挚情相待,朕当初娶你只是为讨母皇与父后的欢心,想稳固太女之位。”
“臣侍知道。相较而言,您更喜欢殷殊,臣侍没他美貌,也没他知情识趣,您之所以给臣侍正君之位,全赖臣侍的出身。”
承祈颂的嘴唇微微抖动,“既然你全都明白,那为何还......?”
“为何还对您情根深种是吗?”他嗤笑起来,“情之一字若能说清道明,恐怕也不能称之为情了。臣侍自打七岁那年与您结识,就不再为自己而活,就算您更宠爱殷殊,就算您对阮梦晨念念不忘,臣侍对您的爱慕也从未减轻过半分。”
“赢儿!”承祈颂听完他这番肺腑之言,两行浊泪扑簌滚落,“朕、朕多年来有负于你,你、你别恨朕,成吗?”
他回头仰望承祈颂,“陛下,臣侍从未恨过您!臣侍不受您钟爱,错不在您,而在臣侍。您这些年敬重臣侍、信任臣侍,臣侍本该殚精竭虑为您分忧,却未尽好君后之责,以致皇女争斗,危及国祚,是臣侍有负于您才对啊!”
“不!阿烨与老三的争斗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承祈颂听着他断续的哭声,俯身紧紧抱住他,并伏在他耳边,诉说着深切的忏悔,“其实都怪朕,朕忌惮阿烨,所以默许老三与她抗衡,原只当做是对她的磨炼,却孰料...孰料会变成今日之局面!赢儿,你相信朕,阿烨是嫡长,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防她,却从未想过要害她......”
“臣侍知道!臣侍都知道!”望着承祈颂泣不成声的模样,他的心像被撕开了无数裂口,痛得无以复加,“天命如此,您无需过多自责,臣侍不会怪您,阿烨也不会!”
承祈颂抚摸着他泪痕交错的脸,“你永远都是这般善解人意,倘若有来世,朕定会好好珍惜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随即拭了把泪,翩然拜倒,“有陛下这话,臣侍此生足矣。臣侍自请废位,迁入冷宫,望乞恩准!”
承祈颂大惊失色,“朕不准!朕既答应阿烨要护你周全,就绝不会废你后位!”说完使劲儿拉他。
他执拗地不肯起身,“陛下,后位根本无法保全臣侍,您若不肯恩准臣侍奏请,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臣侍死于宸王的乱刃之下了!”
“赢儿!”承祈颂悲愤欲绝,缓缓跪倒在他对面,伸臂揽他入怀,“朕没用!朕护不住阿烨,也护不住你。朕不是个好娘亲、好妻主,更不是个好皇帝!朕、朕纵死九泉,也没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陛下!”两人相拥一处,抱头痛哭。然再多的泪水也无法阻止宸王逼宫的步伐,无法挽回珺烨注定的败局,亦无法改写慕氏宗族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常言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珺烨自尽的次日,宸王便成了监国的储君。二月初一,承玹璧受封皇太孙女,玹铮获俪郡王之爵位。
三月初九乃玹铮千秋,俪郡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春申迟迟不见玹铮,便去寝殿寻她,结果见她闷坐窗前,望着院子里那几株被雨水打残的碧桃发呆,“王主,王主!”
她猛然回神,“你喊我?”话音未落已反应过来,赶紧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板起小脸儿,“你、你找本王何事?”
春申知她在挂念宁沐阳,却不点破,而是屈膝禀奏,“皇太孙女驾到,司总管请您去迎接。”
“晓得了。”她边应承边拔腿出屋,然忽又想起前些天孟晴教的规矩,忙不迭缓下脚步,挺胸抬头,展了展王服袍袖,这才拿捏着气势、有条不紊地朝府门而去。
才出府门,就见承玹璧众星捧月而来,别看她年岁尚小,但举手投足尽显皇室贵胄的风范。
她对向仁、殷歌等贵府小姐笑道:“今日虽是俪王姐芳辰,但本宫与她姐妹情深,自然也算半个东道,你们若给本宫面子,待会儿须好好热闹热闹,谁也不许扫兴!”
众人皆连声称是。
玹铮抢步施礼,“皇太孙女金安!”
“俪王姐客气!”她瞅着玹铮喜笑颜开,“劳你亲自迎接,本宫愧不敢当!”说完命人奉上礼单。
玹铮见其中竟有尊白玉观音,受宠若惊,“这、这也太贵重了!”
“此乃内廷司敬献的,本宫听闻宫叔父最近一直潜心礼佛,便特意带来,还望王姐不要推辞。”自打玹铮受封郡王,宫韶华便随着住进郡王府,但对于承珺煜送来的礼物全都坚辞不受,承珺煜碰了几回钉子,只能借承玹璧之手表达心意。
玹铮瞅见承玹璧递来的眼色,心领神会,“如此多谢皇太孙女,请!”
两人亲亲热热携手进府,向仁、殷歌等看在眼里,都暗自后悔预备的寿礼过于寒酸,忙命仆从再去添置。
这场宴席宾主尽欢,其间,承玹璧几次为玹铮解围,玹铮为表达谢意,转天亲自去东宫拜谒。
马车行进途中,她眼巴巴瞅着司瑶,“瑶叔,阳儿那边可有妥善照顾?”
司瑶微滞,支吾道:“您、您放心,衣食...都有按时送去。”
她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还要在诫奴院关多久,记得跟内廷司打招呼,要尽早将他买回来才行。”
司瑶明知宁家男眷都已尽数发配边疆,却不忍告诉她实情,“奴才知道了,奴才会留心的。”
话音未落,街市上便传来喝骂与哭泣之声。
她透过车窗望去,只见上百名未成年的男孩子都穿着罪奴衣衫,被绳子捆着,由重明卫驱赶着行进,“他们这是......?”
司瑶尚未答话,围观的百姓中已有人议论,“这些十大世家的后嗣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被发去教坊司做郎倌。”
“是啊,听说他们这辈子都不能赎身,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越听脸越白,昨儿寿宴时,向仁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磋磨小倌的手段,令她胆颤心惊。
“不成,本王绝不能任由阳儿沦落去那种地方!”她横了心,也不跟司瑶打招呼,掀开车帘就往下跳。
司瑶和春申都吓坏了,眼见她还没冲进人犯队伍,就被负责押送的校尉一把扯住衣领。
“哪来的野丫头,活腻了是吧!”
见校尉高高举起皮鞭,她情急之下施展池歆传授的小擒拿手,就听嘎嘣声响,那校尉腕骨折断,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她随即去拉离自己最近的小罪奴,见不是宁沐阳,又去扯旁人。接连看了十几个都不是,便高声叫嚷,“阳儿你在哪儿啊?是我,我是惜惜!你回答我,你在哪儿啊!阳儿!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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