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韶华心急如焚地奔至榻边,只见卓念音披头散发,袒胸露腹,羊水从孕孔中汩汩流出,显然临盆在即。
卓念音嗓子早已哭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君上,救、救我!”我字才刚出口,阵痛袭来,身躯骤然绷紧,死死抓住被汗水浸透的锦褥,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几乎要震塌房梁。
刘氏跪在床头,边替卓念音拭汗边道:“皇贵君,卓君动了胎气,恐怕拖不到唐太医进宫。”
“是啊!”安鉴随声附和,“并非小的危言耸听,若拖久了,只怕胎死腹中,大人孩子都难保。”
宫韶华见两名经验丰富的产公都如临大敌且言辞凿凿,饶是再沉稳,也不禁慌乱起来。卓念音乃卓府嫡出公子,身份贵重,且怀的是玹铮第一个孩子,两下都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厉声喝问,“太医何在?”
有名年轻的太医听到传唤,急匆匆进殿跪在珠帘之外,“臣太医院副使薛松檀叩请皇贵君金安。”
他觉得来人陌生,便不满地皱眉,“怎么独你一个?方提点与唐太医虽不在宫里,但太医院还有好几位夫科圣手。”
薛松檀就知他必有微词,于是坦然道:“昭贵人孕孔出血,有滑胎征兆,除臣之外,当值太医都赶过去伺候了。”
他登时心凉了半截儿,冷冷嗤笑,“太医院倒会拿捏轻重,昭贵人怀的是皇嗣,难道卓君肚子里的就不是凤女龙孙吗?”
“君上息怒!”薛松檀挺直腰板,望着他朗声道:“臣虽不才,愿勉力一试,倘若卓君与胎儿有半分闪失,也不用君上发落,臣自去诏狱领罪。”
他见薛松檀颇有几分担当,不由再度打量了两眼,“好,那你就说说打算如何护卓君父女周全?”
“臣以为,卓君虽受惊早产,但好在胎儿已成形,臣方才为他把脉,发现他体虚疲弱,的确不宜久拖,应立即服用催产药。臣精通金针刺穴之法,待会儿叫产公按臣所言的穴位施针,再煎百年参汤以备不时之需。”
他连连点头,“就照你说的办,速去准备。”说完再度回转榻前,瞧卓念音的头发已湿成一绺一绺的,嘴唇也咬得鲜血淋漓,忙安抚道:“好孩子,父君知你辛苦,但太医和产公的话你都听见了,可得加把劲儿啊!”
卓念音抱住肚子,眼巴巴瞅着他吭叽了几声,“我、我想见王主......”
“放心,俪王正往宫里赶呢。”
“您、您没骗我?”
“骗你作甚?”
卓念音听完这话,露出丝欣慰的笑容,可转瞬却又高声哀嚎起来。宫缩产生的剧痛像一浪高过一浪的钱塘怒潮,他在惊涛中颠簸,任凭潮水汹涌肆虐,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父君,我、我怕是等不到王主了,您、您替我告诉她,就说我、我与康郡王是、是清白的......”
当艰难地讲出最后这句积压在胸中数月的话,泪水顺着他脸颊哗哗淌落。
刘氏与安鉴目光交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装聋作哑。
宫韶华举着绢帕的手僵在半空,此时此刻终于恍然,玹铮数月不曾踏足揽月楼,亦不肯听自己的劝,竟是因为承玹鏡。
卓念音虽骄纵了些,但秉性率真,更有几分痴傻执着,生死关头绝不会撒谎。玹铮对其误会极深,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莫非是承玹鏡暗中捣鬼?
一想到这对至亲姐妹相互仇视,针锋相对,自己就忍不住痛心疾首,可又有什么法子?
卓念音迟迟等不到回应,又凄凄哭求,“父君,您、您就答应我吧,我真、真没对不起王主!”
宫韶华凝眸相望,重重吁了口气,“傻孩子,不是父君不肯帮你,可刚才的话唯有你亲口对俪王说,她才会信。”
“......”他抖着嘴唇,话还没出口,下腹又开始坠痛。
羊水涌出的同时,孕宫和脏腑像被钢钳狠狠夹碾,他乱蹬乱嚷,直到疼痛暂褪,已气息奄奄。
“父君,我、我怕是不成了......”
宫韶华瞅着他那副虚弱且绝望的模样,心似刀割,“念音,你得打起精神!父君当年生俪王之时别说太医,连产公都没有,如今不也好好的?”为给他打气,索性跪在榻边,用力握着他的手,“你想想俪王,想想你娘和你爹,她们都盼着你平安无恙!”
就在此刻,薛松檀送来了催产药,待他喝下,又命刘氏按自己教的办法施针护住他心脉。
不久后,他产道渐开,绞痛加剧,但历经数次痉挛,胎儿却始终躲在孕宫之内,顽固地不肯出来。
刘氏与安鉴边替他推揉边不断叫喊,“侧君,用力!用力啊!”
他倒是想,可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松檀瞅他疲弱,忙命刘氏点醒神香,并喂他喝参汤,饶是如此,他还是渐渐委顿,神志迷离。
“念音!”
“侧君!”
耳畔的喊声变得虚无缥缈,冥冥之中,他感觉有人在大力推搡自己,然深陷黑暗,就是睁不开眼。
宫韶华五内如焚,泪流满面,“佛祖在上,无论何等灾厄都只管让弟子承受好了,您可定要保佑念音顺利诞下孩子!”
墨诗亦不住磕头祷告,“老天啊,公子若有三长两短,奴才也不活了,您要收就收奴才的命吧,千万别再折腾公子!”
因情势危急,薛松檀已顾不得避嫌,给卓念音把脉后道:“君上,卓君意志涣散,若他自己不肯振作,就算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苏珂听完这话,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榻边旋身拜倒,“君上,王主不定何时才能进宫,为今只有试试激将法,看能否唤醒卓君,还望您恩准!”
宫韶华见他神情殷切,又扭头看了看卓念音,心一横,牙一咬,起身让开。
他深吸了两口气,随后趴在卓念音耳边拿捏着腔调,“卓小六,我来看你了,我知你不想理我,但我却有几句话非说不可。”
卓念音听到他声音,眼皮一动。
他见状故意嗤笑起来,“自打你嫁进王府,就处处跟我作对,可无论样貌、性情、手段,又哪样能占上风?王主宠你,无非是碍着你娘颜面,如今你连孩子都生不下来,又拿什么和我争?”
卓念音虽昏昏沉沉,但听完这话,却眉头紧蹙,下意识攥起拳头。姓苏的,你个贱人,你个落井下石的贱人!
“卓小六,我早知你会难产!你要死就赶紧的,别临死还瞎折腾!”他说完见卓念音虽仍迷糊着,但满脸义愤,愈发添柴拱火,“我问过太医,即便你死了,只要半柱香之内剖开你肚子,孩子照样能活。王主那么疼我,肯定会让我抚养孩子,放心,我定会视她如己出。话又说回来,我真得谢谢你,没你成全,我又岂能白捡便宜?”
话音未落,就听卓念音一声嘶吼,猛得睁开双眼。
两刻钟后,殿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众人纷纷向宫韶华道贺,“恭喜君上喜得皇孙!”
宫韶华难掩激动,从刘氏手中接过襁褓,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端详了孩子好几遍,确定没有胎记后,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把孩子抱到卓念音枕边。
“念音,你快瞧瞧,是男孩儿。”
卓念音已精疲力竭,只看了儿子一眼,就含笑昏睡过去。
宫韶华命司瑶派赏,又命丹朱与阳春分别去给承珺煜和玹铮报喜。
因一时没有乳公,薛松檀备了红糖水与牛乳,随后回太医院配药。安鉴主动去隔间喂孩子,刘氏见他手脚麻利,办事稳妥,没存丁点儿防范之心。
苏珂走到宫韶华身边讪讪屈膝,“君上,臣侍方才为刺激卓君,说了许多妒言嫉语,但那都并非出自本意。”
“父君明白。”宫韶华满目赞许,“危难关头,你能不计前嫌挺身而出,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苏珂闻听这话泛起泪光,“多亏君上福泽庇佑,卓君父子才得以保全,您定累坏了,赶紧回寝殿休息吧,臣侍守在这里看护即可。”
宫韶华摇头,“本君不累,佛祖显灵,本君要去后殿敬香,给卓君与孩子诵经祈福。”说罢在司瑶的搀扶下离去。
苏珂拭去残泪,走到榻边替卓念音掖好锦被,静静望着他,神情极为复杂,“卓小六,你是个有福的,可得学会惜福。等见了王主,你肯定少不得骂我,不过我不怕,只要你顺利生下孩子,我宁愿与你结一辈子仇。”
隔间内,安鉴趁无人,从怀里掏出盒药膏,抹在婴孩后腰处,渐渐地,药膏渗入肌理,显出淡淡的粉色,好似与生俱来的胎记。
他擦了几下,见绢帕无色无味,大大松了口气,又赶紧出了隔间,趁苏珂等人不备,往香炉里撒了把能令人昏睡的香料,然后借口方便避了出去。
与此同时,咸福宫庆云堂内,承珺煜端坐主位,君卿各自按品阶侍立两侧,而小向氏则领着侍从宝鹊跪在明堂正中,涕泪横流,“母皇,昭贵人滑胎,儿臣难辞其咎,甘愿受罚!”
承珺煜尚未启口,宝鹊已抢白道:“陛下,不关太女君的事!六皇子忽然冲出来并摔倒在地,东宫仆从为躲避他,才和昭贵人的竹轿相撞的。”
贤君柳眉倒竖,厉声斥责,“休要信口雌黄!六皇子虽在附近玩耍,但绝没冲撞竹轿!”
承珺煜见六皇子抽泣着往乳公身后躲,便将他唤至近前,“逸骏,你自个儿说,当时是不是乱跑摔倒了?”
六皇子刚想作答,忽听贤君的咳嗽声,立即闭嘴。
承珺煜狠狠扫了眼贤君,随后拉着儿子的小手柔声哄道:“逸骏乖,只要说实话,母皇不怪你。”
六皇子抿着嘴唇,神情极为委屈,“母皇,儿臣当时看见昭叔君想过去打招呼,未料被推了一把......”
话未讲完,贤君就急赤白脸地嚷道:“逸骏,不许胡说!”
“我没有!就是有人推了我,事后乳公还吓唬我不准我告诉别人!”六皇子哭得稀里哗啦,承珺煜忙命知影将他领下。
伺候他的乳公、侍从皆跪了满地,瑟瑟发抖。
贤君犹自分辩,“陛下,逸骏定是吓傻了才会胡言乱语!”
杨千泰的侍从孟琦冲出来跪倒,“陛下,六皇子说的是实情,奴才看的清清楚楚,推他的人正是巧语!”
巧语吓得魂飞魄散,“不不不,奴才冤枉!奴才就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谋害皇子,更不敢谋害皇嗣啊!”
孟琦端得义正辞严,“陛下,巧语的确没那胆量,定有人在背后指使,当时的情形昭贵人也看见了,您不信可以问他。”说罢又捂脸哭道:“昭贵人滑胎,卓侧君早产,六皇子无辜替罪,究竟是何人兴风作浪,还望陛下明察!”
唐纾打量承珺煜阴沉的怒容,对贤君淡淡一笑,“巧语乃哥哥陪嫁侍从,听说因他素来忠心、稳妥,哥哥才派他照料六皇子的对吧?”
贤君听完这话,身形晃了两晃,在承珺煜凛凛眸光中跪倒在地,“陛下,您要相信臣侍,臣侍绝没有半点加害皇嗣之心啊!”
承珺煜没搭理他,亦对巧语的喊冤充耳不闻,只吩咐道:“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杖毙!”
不久后,她出了咸福宫,太女快步迎上来,“给母皇报喜,卓侧君为俪王姐生了个儿子,父子平安。”
“真是祖宗保佑!”她展了展眉,显出丝笑意,然想起杨千泰,又不禁无限唏嘘。
太女忙劝慰,“昭贵人还年轻,何愁将来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母皇心情不佳,不如去麟趾殿看看孩子吧,儿臣陪您同去!”
“也好。”她不想兴师动众,便只带了孟晴。
到达宫门口,太女又体贴地说道:“皇贵君累了大半日,想必正在休息,就别打扰他了。”
见她颔首,便不许宫侍通传,陪着她由侧门进了偏殿隔间。
隔间与产房的门紧闭着,屋内空无一人,摇篮里,婴儿正在熟睡。
太女轻轻抱起孩子,满面欢喜,“虽说早产,可还挺沉。”说话间似不经意扯掉了襁褓,露出孩子光溜溜的身躯。
她本呵呵笑着,然只一眼,就脸色骤变。
孩子的后腰处有块小小胎记,状若蝴蝶,即便颜色很浅,却很清晰。
她如遭雷击,难以置信。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乃俪王骨血,又怎会有慕氏血脉的蝴蝶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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