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诗声音踌躇,“奴、奴才也不晓得。”
屋内静了下去,好半晌,玹铮才听到卓念音幽幽的叹息,“我是想王主想糊涂了,若真告诉她,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看我一眼。”
“不至于吧?”墨诗打量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十分心疼,便劝解道:“奴才觉得太女君有些言过其实,王主还是很讲道理的。”
他摇头苦笑,“王主与康郡王势同水火,倘若误会我对康郡王余情未了,只怕俪王府再无我容身之处。”
“可您以为王主如今就不怀疑吗?她那天为何平白无故去法源寺?又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正因为她怀疑,我就更不能吐露实情!”自打被禁足,他患得患失,唯恐真相暴露落得满盘皆输,“太女君说的没错,当时客堂里只有我和承玹鏡,我浑身是嘴也分辩不清。万一再有人借机造谣,污蔑我腹中骨肉不是王主亲生该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有先把孩子生下来,再想办法挽回王主的心。”
墨诗看他固执己见,又直掉金豆子,再不敢多嘴,只得边哄边替他拭泪。
而玹铮此时已将法源寺当日情形猜出八.九不离十,手掌渐攥成拳,胸中怒火熊燃。有心进去质问,又唯恐惊动卓念音的胎气。
正犹豫着,背后忽传出吴氏惊喜的声音,“王主您来了!怎么站在门外?”
卧寝内,卓念音正想喝口茶顺顺气,可听见这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杯盏掉落在地。
玹铮转过身,面沉似水,凛冽的眸光最终落在吴氏身后年近半百的男子身上,“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忙不迭跪倒,“小人姓安名鉴,乃是京城保育堂的产公,奉卓府大官人之命来给卓君保胎的。”
玹铮质问吴氏,“皇贵君不是已找好产公了吗?难道卓家还不放心?”
吴氏看出玹铮不悦,赶紧陪笑,“您千万别误会,皇贵君安排的刘公公甚是稳妥,但侧君此乃头胎,多个人帮衬总是好的。”
玹铮未置可否,又转而问安鉴,“你也姓安,莫非与卓府大官人沾亲?”
安鉴慈眉善目,谦顺得宜,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小人哪有那等造化,能和大官人同姓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玹铮语气渐缓,“本王记得先前给卓君验胎的医公就出自保育堂?”
“是,那是小人的师弟,因他回乡有事,才举荐了小人。”
“既如此,本王便把卓君托付给你,只要将来他们父女平安,本王重重有赏。但话又说回来,若有任何闪失,你性命难保。”
此等恩威并施,令安鉴诚惶诚恐地伏地叩首,“王主放心,小人伺候权门贵府的内眷将近三十年,最擅长安胎、接生,定保卓君万无一失!”
“好。”玹铮点了点头,随后又望了眼槅扇。卓念音此刻就站在门内,手指颤巍巍悬在半空,却始终没勇气开门。
他很清楚方才与墨诗的对话定被玹铮尽数听去,他多么想冲出去扑进玹铮怀里大哭一场,但又害怕等待自己的是万劫不复的责骂与猜疑。
黄花梨裙板上的万字锦底花开并蒂本是极好的意头,然此刻却生生阻隔住两个人、两颗心。
不久后,门吱呀开了,当他看清眼前之人只剩吴氏与安鉴,登时软倒在地,痛哭失声。
玹铮终究是走了,他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他知道,孩子出生前,他心爱的女人都不会再来。
日子便在混沌与煎熬中慢慢消逝,转眼到了年末。
腊月二十二,官衙封印,戏馆封台,各部掌印按规矩邀请同僚欢聚畅饮,教坊司格外忙碌起来。
裘珵匆匆走进梅院,“梅哥哥,孙公公催呢,陈尚书那边业已开席。”陈灵云自打执掌户部,这还是头回请下属吃年宴,不惜花重金请薛文梅作陪。
薛文梅轻嗯了声,身形却没动。
裘珵疾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目光望去,很有些吃惊,“这梅树先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枯死了?”
薛文梅不胜唏嘘,“这一株还是我当年与月盈共同栽的,想不到月盈仙逝,它也要弃我而去。”
裘珵想起邵月盈,心怀戚戚,默了片刻柔声道:“梅哥哥你要想开些,邵哥哥虽死得可怜,但总算脱离苦海,相信他下辈子定能投个好人家。”
见薛文梅垂泪不语,正要再劝,却听侍从催促,只得含悲离去。
此时此刻,石榴院花厅里,风七七等人正热热闹闹地吃酒说笑。
趁马昕与时酒猜拳,夏妤扯住风七七的衣袖低声抱怨,“风姐,昨儿王主请客,老墨是怎么回事?说话不咸不淡的,跟王主闹别扭吗?”
她此番进京拜年,孝敬玹铮之余,本打算和故旧好好聚聚,却发觉墨依变了,“她不会是得了功名忘了本吧?”
“别瞎说。”风七七怕她真跟墨依计较,便和稀泥,“书读多了,人难免矫情,你没见那些举子秀才个顶个酸文假醋的。”
“也不尽然吧,我瞧老时就挺好。”夏妤热络地揽过时酒肩膀,端起酒碗,“来,咱姐儿们走一个,这顿不算,回头我单请你。”
时酒与她碰杯,“还是属下请您,去江南办贪税案的时候,没少给您添麻烦。”
“诶,那些都不足挂齿,我跟你说,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尽心为王主效命。王主器重你,你肯定前途无量。”她说着又指向马昕,“老马去年这会儿也跟你一样是百户,可转眼官升两级,听说陛下还钦点她做元旦大朝会的执鞭人,那可是无上荣光!”
马昕嘿嘿乐道:“我那就是捡了个便宜,陛下还记着楞伽庵的救驾之功,倘若夏佥事在,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风七七听她提起夏婖,便问夏妤,“听说骆冰有了?”
“可不是吗!昨晚上我姐派人刚报的信。”夏妤眉飞色舞,“不止骆冰,我姐收了三房夫侍,各个都怀了,咱们就擎等着开春儿当姨娘吧!”
话音未落,裘珵挑帘进屋,笑语晏晏,“呦,哪位大人要当姨娘?恭喜恭喜!”说完又扫了眼席面儿,吩咐小侍道:“去拿坛上等的女儿红,再让厨房添道冬笋腊肉和西湖银鱼羹,熟驴肉也切两碟儿来。”
风七七见他穿着簇新的紫红锦袍,头戴乌金纸做的蝴蝶“闹蛾”,分外喜庆,不由眉开眼笑地搂他进怀,“你来晚了,先自罚三杯。”
“好,只要大人高兴,奴才舍命奉陪!”他豪气云天连干三碗,引得众人抚掌称赞。
风七七见屋内并无旁人,便依次指着夏妤、马昕和时酒道:“阿珵,她们都是本官的好姐妹,去给她们见礼。”
三人稀里糊涂地受了裘珵的万福,又听风七七郑重其事道:“阿珵是我的人,以后多敬着他点儿。”
此话一出,漫说夏妤她们,连裘珵自个儿也呆了。还好夏妤反应快,起身朝裘珵抱腕拱手,时酒和马昕亦慌忙施礼,神情都严肃了两分。
当晚,溜粉汗,染娇妆,红绫滚浪鸳鸯狂。
裘珵喘着粗气,含情脉脉望着风七七,似乎整晚都看不够,“大人如此厚待奴才,奴才万死难报。”
风七七用指肚按住他朱唇,“年根儿下别说死说活,本官找人给你算了命,你好日子在后头呢!放心,本官早晚会救你出这火坑的。”
祭灶当天,玹铮像往年那般接了御赐的蒸馒首,供奉在如懿殿,之后便更换玄色平金绣九鸾蟒袍进宫谢恩。
此时禁宫内已张灯结彩,玹铮瞅见承玹璧,便迎上去施礼,“太女金安,小王遇到点儿棘手的事,正想去找您讨个主意。”
承玹璧笑吟吟地回礼,“俪王姐这话实在见外,咱们是姐妹,能帮衬的本宫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先谢过太女。”玹铮说着扫了眼孔武谋,孔武谋会意,立即远远避开。自从在贡院被风七七吓昏,她打心底怵重明卫,每每再见玹铮,都像耗子遇猫,恨不得找地缝儿藏进去。
承玹璧只当没瞅见她那副不争气的样子,而是尽显储君风范,“俪王姐有何为难之处不妨直言。”
“是这么回事,昨晚有伙儿凶徒醉酒斗殴,砸抢酒肆,顺天府派差役缉拿,结果反被打伤。为首之人还大发厥词,说顺天府小小牢房盛不下她们。”
“真真岂有此理!”承玹璧义愤满腔,“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京畿重地,何人如此无法无天?”
玹铮盯着她嗤笑,“太女真不晓得?”
她被问得愣住,下意识摇了摇头。
玹铮叹了口气,“领头的正是周瞳周大人的族妹周睛,周大人外放山西,便把凤都的产业全部交由她打理。她自称东宫门下,傲慢骄横,带着那群凶徒躲进周府,秦大人无奈只得请求重明卫协助捉拿,然小王不敢擅专,故请示太女,这些人到底抓还是不抓?”
她颇为出乎意料,一时语塞,周瞳离京时的确拜托她照看周家,她便将周睛收为亲信,却未料周睛竟如此招摇,并犯在玹铮与秦明手里。本来玹铮就够让她头疼,偏偏那个秦黑炭还是出了名的难缠。
玹铮不给她丝毫回旋的余地,“秦大人本打算找陛下告状,是小王怕有损东宫颜面,故而暂且压下,相信太女不会徇私枉法,令小王难做吧?”
“怎会?”她呵呵笑起来,“漫说本宫不认识周睛,即便认识,也不能任由她打着东宫旗号为非作歹,俪王姐只管派重明卫拿人便是。”
玹铮沉吟道:“未免周睛负隅顽抗,再惹出什么风言风语,能否辛苦孔大人跟着走一趟?”
她与玹铮对视,暗咬银牙,却笑容不减,“应当的,俪王姐思虑周全,处处替本宫着想,本宫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话又说回来,周睛当依法治罪,然周家却不该受她牵连。”
“秦大人清正廉明,相信定能秉公断案。时辰不早,小王要赶去给陛下谢恩,就此告退。”
“俪王姐慢走。”她笑着拍了拍玹铮臂膀,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然当玹铮背影消失,她顷刻沉下脸,孔武谋只偷瞧了一眼,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旦朔日子时,圣驾至太庙祭祖,随后返回安泰殿行开笔仪式。
凤案上立着白玉长调烛台,铺着洒金笺,搁着万年青毛笔。金杯雕龙绘凤,嵌满錾宝相花,正中镌篆文“金瓯(ou)永固”四字。
承珺煜亲手燃烛,斟满屠苏酒,写下开年寄语,“崇和十一年元旦宜入新年,万事顺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丰年为瑞,百姓安泰......”
写完后由孟晴将寄语封匣保存,宫韶华则跪奉酒樽,没想到承珺煜喝了半杯后竟递给他,“来,陪朕共饮。”
他不敢僭越,谦恭地推辞道:“此酒当由君后陪饮,君后抱恙无法出席,陛下可派人将金杯送去宣室殿。”
“诶,向氏既然病着,又如何能饮酒?”承珺煜亲手将杯盏递到他唇边,“喝吧,朕不仅要这江山稳固,还要咱们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拂晓时分,奉天殿行大朝会。
重明卫陈设卤簿、仪仗于丹陛,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并侍立鸣鞭者四人。
玹铮依旧寸步不离圣驾。
头通鼓,百官列队于午门;二通鼓,百官由左、右掖门入,至丹墀东西;三通鼓,承珺煜升殿,百官行四叩礼,朝拜新春。
礼部尚书赢盛崇奉旨宣读表目,随后太女跪呈贺表,“兹遇正旦,恭惟皇帝陛下,率育苍生,奉天永昌,太平有象,庆祚无疆。臣等恭遇我朝,欣逢圣诞,伏愿玉烛常调,金瓯永固。”
承珺煜端坐凤椅,意气风发,殿外花炮齐鸣,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声浪远播,气势恢宏。
待繁冗的仪式结束已至卯时三刻,承珺煜回转安泰殿接受后宫朝贺。
向荣泽依旧没有露面,宫韶华率众君卿陪承珺煜又放了回花炮,吃了顿扁食,回麟趾殿时已身心俱疲。
玹铮早已等候多时,屏退侍从后,亲自打了盆温水给宫韶华洗脚。
宫韶华望着跪在木盆前的女儿,眼眶不知不觉红了,半晌只轻声道:“爹爹知你孝顺,你就听爹爹的劝,断了吧。”
大年初五,天降瑞雪,玹铮与风七七站在城头,望着丁鹤山的车马进京。
风七七见玹铮神情凝重,深感疑惑,“丁师回朝,王主不是该高兴吗?”
玹铮不答反问,“你觉不觉得韩家平凡、丁师复职太顺利了?为何太女没有半点阻挠,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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