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沉寂下去,薛文梅放开钟离挚的手,垂头盯着鞋尖。
钟离挚见他闷不作声,流露出伤感之色,“文晏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肩膀一颤,讪讪抬眸,“是、是俪王主告诉你的?”
“是赛将军从重明卫打听出来的。”回想儿时与薛文晏一同玩耍的情景,钟离挚满心酸楚,“当年我和文晏比爬树,他不敢,我就笑话他胆小,没想到他最后竟连死都不怕,也不算辱没薛家威名。”
薛文梅有些出乎意料,“你、你不怪他陷害夏佥事?”
“他乃先帝赐给承玹鏡的宠侍公子,与俪王本就势不两立。我不怪他替承玹鏡尽忠,只怪他害你无辜受累。”
薛文梅重重叹了口气,“他并非不顾手足之情,只是执念太深。”
钟离挚打量他凄哀的神色,言辞恳切,“好哥哥,你千万别恨俪王,她待夏婖亲如姐妹,一时激愤才会拿你们兄弟出气......”
“王孙何出此言?”他惶惶站起,谦卑躬身,“您这话真真折煞奴才,文晏铸成大错,俪王主不计前嫌允他入土为安,奴才感激还来不及,怎敢私怀怨怼?”
钟离挚听他改口自称奴才,又说得冠冕堂皇,便知他提防之心甚重,苦笑道:“看来哥哥信不过我。”
他刻意避开钟离挚的目光,“没有的事。”
“还说没有,哥哥一口一个王孙、奴才,难道不是故意与我生分?”
他咬着嘴唇滞了片刻,“尊卑有别,奴才早就不配与王孙称兄道弟,方才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梅郎哥哥!”钟离挚高声呼唤,起身用力抓住他的手,“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就算将来嫁给俪王,对你的心也不会变。”
他肩膀颤了两颤,嘴唇抖了几抖,终究还是猜疑占据上风,“奴才...感激王孙的深情厚谊,可奴才已不是原来的薛文梅了。”
当初揽胜楼的纵情快意,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惜,风云惊变,大厦倾覆,他若非背负着祖母遗命,断不会苟活至今。
只是如今,祖母的遗命还能完成吗?
想到此处,他眼泪扑扑簌簌打湿了衣襟。
钟离挚揣摩着他的心思,转了话锋,“临来前祖母托我问哥哥,薛奶奶当年可有遗愿?”
他心一紧,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钟离挚道:“薛奶奶独创的八门金.锁阵精妙无穷,哥哥当年绣过阵图做寿礼,如今可还有印象?”
“有是有,但恐已记不真切。”他揉着衣袍,抬了抬眼,又赶紧垂眸,“前些日子,俪王主命奴才绘制阵图,奴才已竭尽所能,只可惜仍力有不逮。”
“那些阵图我看过了,布局没错,但缺乏变化,与祖母讲解过的阵法有很大出入,想必是哥哥有所保留。”
“不不不!奴才绝没胆量欺瞒俪王主!”他连连摆手,惊惶不安,“奴才久居闺阁,哪懂排兵布阵,阵图全凭记忆所画,奴才真只记得那么多了!”
“哥哥自幼过目不忘,区区阵图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说来王孙信不过奴才?”他模样十分委屈,扑通一跪,“奴才敢以性命发誓,真的没有......”
钟离挚伸手相搀,并打断了他,“其实并非我不信哥哥,而是哥哥不信我。你认为只要我得到真正的阵图,必会拱手奉给俪王对不对?”
见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又剖心剖肺道:“我若真想欺骗哥哥,方才就不会吐露心扉,我诚心待你,你却试探、提防我。”
他眼中渐渐蓄了泪,面露羞愧,“对不起,奴才...奴才有苦衷。”
“我懂。”薛家本就忠于承玹鏡,再加上薛文晏之死,钟离挚明白薛文梅绝不可能死心塌效忠玹铮。事已至此,索性将话挑明,“其实俪王早就发现阵图过于平常,不过却并未难为你,想知道原因吗?”
他心狠狠一揪,再度拜倒,“多谢王孙保全奴才。”
“你不必谢我,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这回钟离挚没有拉他,而是跪在他对面,凝眸相望,“梅郎哥哥,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你充满敬佩,不仅因你坚韧不拔,更因你明大义、辨是非,胸怀天下。当年你既敢男扮女装登揽胜楼,想必今日就绝不会为私怨而置黎民百姓于不顾。”
见他愣愣地望着自己,又恳言道:“宁夏府血战,无数将士为国捐躯,倘若薛奶奶尚在,与祖母联手抗敌,定能将伤亡降至最低。薛奶奶曾说,用八阵图抗击鞑虏,必能坚守国门,保百姓安宁。梅郎哥哥,我此番求你并非为了私情,而是为了边关将士与天下黎民百姓,无论你肯不肯答应,我钟离挚都在这儿给你磕头了!”
半个时辰后,望着薛文梅跟随裘珵等人远去的背影,钟离挚怅然若失。
玹铮走到他身边,“你已尽力,剩下的要靠他自己。”
他扭头,正色道:“你答应过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秋后算账。”
玹铮一笑,“本王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
他长吁短叹,“真希望梅郎哥哥能尽快想通。”
玹铮捏住他的手,胸有成竹,“薛文梅不是寻常男子,他不会让你失望的。与其在这儿庸人自扰,倒不如想想去哪里逍遥快活。”
他被眼前那明媚的笑容感染,心中愁云渐渐消散,“说实话,真想和你再登一次香炉峰,再看一回日出。”
“等你进门,我天天陪你看。”
“少来!这话你哄旁人行,对我没用。”他说完故意挺胸扬头,高高抬起下巴,神气活现地伸手点指,“大胆狂徒,竟敢花言巧语哄骗本少爷,该当何罪?”
玹铮被逗得前仰后合,装腔作势地喊道:“冤枉啊!”
“证据确凿还敢喊冤,重责二十大板!”
“呦?还想打我?”玹铮眼眉一挑,砰得攥住他皓腕。
他奋力挣扎,“非礼勿动!快放开!”话音未落,腰身已被玹铮钳住。
玹铮一通深吻,直吻得他头晕目眩、脚步虚浮才算罢手,“小挚,以后你再不乖,我就大刑伺候,别忘了你还欠很多债!”
他不忿地撇嘴,“别以为我真打不过你,我是饿的没力气了。”
“饿不怕,我带你回城吃东西,地方你定。”
“真的?”他倒是毫不客气,“我要吃悦阳楼的桂花鱼条,太平楼的鸡丝银耳,春风楼的炸鹿尾,还有中和楼的熘蟹黄......”
玹铮听他如数家珍,心念微动,登时想起夜隐。愣神之际,被他用力一拽,尴尬地笑了笑,“走吧。”
他却原地没动,而是盯着玹铮,郑重其事道:“记住,以后不许身在曹营心在汉,要是再敢当着我的面想其他男人,我跟你没完!”
定更时分,见慕席祯依旧熟睡,花无心便走进里间探望孩子。
她先是抱起沉甸甸的胖丫头,高兴地逗弄了几下,又将目光投向另外一只摇篮,眉头紧皱,“这孩子怎么跟小奶猫似的?还没他姐姐一半大?”
夜隐叹了口气,“婆婆当初诊脉便说胎儿有强有弱,还担心弱的生不下来,如今虽生下来,可也不知能养活多久。”
“连你也保不住吗?”
“先天不足,非人力所能及,就算婆婆亲自看护,也不容乐观。”
长信殿内,玹铮听完于归的禀奏,追问道:“你亲眼瞧见那两孩子的胎记了?”
“是,奴才亲眼所见,胎记都跟蝴蝶似的,女孩的更深一些。”
“接生公公与侍从都可靠吗?”
“花老板说,他们都是忠仆,绝会可以信任。”
玹铮沉吟片刻,“未免节外生枝,等过些日子,还是将大人孩子都送出凤都。”
“是,不过男婴极为孱弱,恐几个月内不宜挪动,县君说,他暂时先在花宅照看,还请王主不要挂怀。”
玹铮明白这是夜隐刻意躲避自己,默了片刻才道:“你带些补品给县君,平时多劝着点儿,叫他保重身子。”
“奴才遵命。”于归偷眼打量玹铮,心说:俪王还是很关心公子的,不成,我得想法子劝公子早点回来,决不能就这样输给栖云轩那坏家伙。
就在他返回花宅的路上,神断司对面的丰乐楼打烊了。
阿寒边揉肩膀边推房门,刚迈腿进去,就被里头金刀大马的女人吓了一跳,“客、客官,您、您走错地方了吧?要吃包子在前头......”
“我不吃包子,我是来找你谈生意的。”桌上菜肴丰盛,还有两坛子汾阳老白干。凌陌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阿寒乌溜溜的眼珠在她那气派的飞鱼服上瞟来瞟去,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大人,您把小的都搞糊涂了,小的就是个跑堂伙计,哪有资格跟您谈生意呀?要不小的把老板喊来?”
凌陌晓见他拔腿就跑,朗声道:“好啊,只要你敢出这门儿,我立马到对面神断司去告发你这只金面狐狸!”
阿寒听完这话,两腿顿像生了根,转回身笑嘻嘻分辩,“大人您肯定认错人了,什么金狐狸银狐狸的......”
“叫你装!”凌陌晓似笑非笑,啪的猛击桌案,两根筷子便嗖的朝阿寒双眼戳去。
阿寒不敢怠慢,身形一闪,衣袖一卷,瞬间将筷子扫落,不忿的嚷起来,“姓凌的,你真不够朋友,就算我得罪过你,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吧!”
“哼,朋友?”凌陌晓嗤之以鼻,“你忘记当初楞伽庵的事了?还有,小鸾因为你被抓进神断司惨遭酷刑,那两笔账我都还没跟你算呢!”
饶莫寒大摇大摆地坐下,径自倒了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碗,“我虽在楞伽庵阻拦过你,但也替你救出了师弟,你不感激我,反倒怪我。”
“行,照你说的,楞伽庵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但小鸾因你蒙冤,我这辈子都会给你记着!”凌陌晓说完丢给他个包袱。
他打开观瞧,全是白花花的银锭,“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要和你谈生意,这是定钱,你替我杀掉蔡芬蝶,事后银两加倍。”
“蔡芬蝶?”他略一寻思,“哦,我当谁呢?凤都四大纨绔之首,她不是被定了充军发配吗?”
“对,三天后起解,我要她的人头。”凌陌晓见他将包袱又丢回来,“怎么,嫌少?”
他嗤笑,“你既知我的身份,就该晓得我最痛恨欺凌男子的女人,你方才说我欠你师弟的,行,这笔生意就当我还债吧。”
次日便是重阳,承珺煜像往年那般率领后宫君卿及宗室登“万岁山”。
太女吟了句“遥知姐妹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随后声泪俱下地恳请召回已看守皇陵半年的乐郡王,承珺煜颇为动容,下旨恩准。
晌午过后,玹铮尚未回府,莲蓬捧着几方锦盒走进星阑阁,“主子,这是苏府送来的节礼。”
苏玫庭为官风评不错,经吏部考核评了优等,来年便能升迁,廖氏自然将功劳记在苏珂头上,因此礼单格外贵重。
莲蓬将小幺们尽数打发出去,又从怀里掏出张坐胎方子,压低声音道:“这是苏府老爷特意替主子求的,据说百试百灵。”
苏珂捏在手里,挤出丝苦笑,“要真百试百灵,庙里哪还有那么多烧香磕头的?罢了,先煎两副试试,左右都是我的命。”
得知卓念音怀孕,他哭得死去活来,然哭亦无用,玹铮并未冷落他,是他自己不争气,又如何能怨天尤人?
卓念音幸福、得意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菱角那酸溜溜的话,“能怀上不是福气,能生下来才是呢!据奴才推算,卓侍郎怀孕的时候身子都还没养好,谁知胎相能不能稳当?”
莲蓬打量他愣愣的神色,忙轻唤,“主子......”
他一怔,“吩咐膳房给卓侍郎预备些补胎的药膳。”又想起卓念音怀着身孕需要忌口,生怕晚宴出纰漏,“罢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揽月楼内,吴氏将墨诗唤进小厨房,低声道:“记住,公子不能吃寒凉生冷之物,特别是螃蟹,另外,补汤要按我教的办法查验。”
墨诗瞅瞅四下,“公公,还用那么费事吗?如今谁不晓得公子有喜,苏侍郎难道还敢当着王主使坏不成?”
“这可保不准,咱们当初也没想到他会命人在补汤里下浣花草,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个心眼儿准没错。”
“那倒是!”墨诗连连点头,“要说他真是机关算尽,估摸着这回公子怀孕,他肯定气死了,想想就叫人痛快!”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待他二人离去,小厨房隔间的门砰得被踢开,卓念音鼓着腮帮,气哼哼走了出来。
想起方才偷听到的话,他满腔怒火难以遏制,一手叉腰,另一手将大半块松瓤鸡油卷狠狠砸在地上。
好你个苏珂,小爷我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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