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更后,凤都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雨,唐纾伫立殿廊,听着宫墙外的提铃喝号,心里极不是滋味。
顾渊身穿囚服,拖着重镣,手提铜铃,每十步摇铃三声,高唱天下太平,然后伏跪、叩首,自称罪奴谢主隆恩。
从钟粹宫至翊坤宫,从咸福宫到衍庆宫,他已不知喊了多少声,磕了多少头,腿像灌铅,膝似针扎,额间早就血迹斑驳。
凄风冷雨,寒凉刺骨。
负责押解的掌刑侍从打个冷颤,越发怨气丛生。
见他一瘸一拐,慢慢吞吞的,抬手就是一鞭,“快走,别磨蹭!”
他身躯打颤,脚底一滑,猛地向前栽倒,重重跌在积水里,铜铃亦脱手,当啷啷滚了几滚。
剧痛蔓延,骨头仿佛散了架。
掌刑侍从狠狠踹他,“快起来!”
他勉力撑起上身,可随着痛楚的闷哼,又趴伏在地。
被灌了三日“闭息汤”,经脉受损,内劲全失,气力不及普通人,更何况还有伤在身。
掌刑侍从将皮鞭挥得如疾风骤雨,恶狠狠地斥骂道:“少装死!今晚就是爬,你也得把东西六宫爬完!”
他紧紧攥起拳头,内心无比凄哀。谁能想到,曾经叱咤江湖、杀人如麻的隐月阁七尾凤使竟会沦落到这般任人宰割的境地。
本想借定襄侯嫡子身份,能风风光光嫁入俪王府,完成师尊的托付,达成多年的夙愿,可谁知这条路却走得如此艰难。
鞭责愈发凶猛,他死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肯求饶。
忽听一声断喝,“住手!”
掌刑侍从看清来人乃是夜隐,忙迎上去施礼陪笑,“县君金安!”说完又赶紧狡辩,“顾氏偷懒,奴才实在迫不得已,并非故意苛责。”
夜隐瞟了眼顾渊,“本君有话同他讲,未知可否通容?”
“当然,您请。”掌刑侍从知道夜隐深受承珺煜器重,不敢怠慢,忙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夜隐撑着伞走到顾渊面前,蹲下身子,“你还成吗?”说完用伞遮掩,将颗丸药塞进他口中。
他顿觉数道清凉由五脏六腑散入七经八脉,重重喘了数息,面颊恢复了两分血色,“多谢。”
夜隐冷哼,“不用谢我,若非皇贵君与铮姐姐所托,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他眉目间满是愧色,“表姐、表姐伤势如何?”自打三日前目睹玹铮受杖昏厥,内心始终难安。
夜隐只觉表姐二字分外讽刺,没好气地嗔责道:“铮姐姐遭这无妄之灾全拜你所赐,你竟还有脸问!”
他颤巍巍地拉扯夜隐衣摆,声音带了哭腔,“求你、求你告诉我!”
夜隐打量他着实可怜,静默须臾后甩开他的手,“铮姐姐没事,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临来前明明满腹怨恨,可如今却又不忍心发作。
他长长出了口气,两行清泪混着雨水扑扑簌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烦劳替我向皇贵君请罪!”
说完挣扎跪好,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夜隐定定望着他,分不出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时未曾言语。
掌刑侍从凑过来,“县君,时候不早了,还有大半的宫院没走完呢!”
夜隐掏出锭元宝,“顾渊有罪当罚,可他若真有个好歹,只怕慎刑司也无法交差。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小哥是聪明人......”
那掌刑侍从迅速将元宝揣进袖口,满面堆笑,“县君说的极是,您放心,奴才会妥善照料顾公子的。”
说罢拾起铜铃,并亲自搀起顾渊。
顾渊回眸,感激地望了夜隐一眼。
夜隐则缓缓转身,思绪飘回到很久以前。
建隆十四年的二月,春寒料峭。顾渊躺在榻上,听到门响,顿时好似受惊的兔子,嗖的缩去床脚,并用被子将头遮住。
阿玖走到床边坐下,见被子瑟瑟抖动,忙轻声安抚,“别怕,我是你师兄,来给你送饭的。”
他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探出怯生生的小脸儿,见眼前的男孩子与自己年岁相仿,眉清目秀,登时松了口气。
阿玖见他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的汤面,忙将碗筷递了过去。
他接过后狼吞虎咽,不多时,面碗就见了底。
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他羞得双颊通红,可阿玖并没取笑,而是大大方方拿回碗筷,“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是、是你做的?”见阿玖点头,他微微欠身,“谢谢你,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
“甭客气!我叫阿玖,你叫什么?”
“顾、顾渊。”
阿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瞧你细皮嫩肉的,没练过武吧?诶,你眼角有颗泪痣,我也有!”
他顺着阿玖的手仔细观瞧,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
两人并肩坐了,他尽管仍有些局促,但已然放下戒心,“阿玖哥,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隐月阁,你没听说过?”见他摇头,阿玖又问,“听口音你是北方人?”
“是,我生在凤都。”
“嚯,那可是京城啊!”阿玖满眼羡慕,“听说凤都特别繁华,我做梦都想去看看呢!”说完又瞅着他那身白色素服,神情关切,“你家里有人过世了?”
他心头发酸,泪滴顷刻间就好似断了线的珍珠,“是、是我爹......”
阿玖叹了口气,轻轻摩挲他的手,“别哭了,你比我强,我从小就不知爹娘是谁,当初师傅是从狼窝里把我捡回来的。”
“啊?”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露出同情之色,“你自幼就待在这里吗?”
“嗯,我是师傅的亲传弟子,是她把我养大的。”
“你说的师傅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虽说隐月阁主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可顾渊仍本能地发怵。“她看起来好可怕!”
阿玖将拳头藏进袖口,此时此刻,他多想告诉顾渊,真正的纪雨卿已被害死了,但他不能说。“师傅...前段时间受了重伤,性情变得有些古怪......”
“听说是她大弟子带头叛乱?”
“嗯,那人叫付恩宜,是我大师姐。”
顾渊面色纠结,“虽说大恩无以为报,但我不想留在这儿,你师傅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倘若我不乐意,她会派人送我走。”
阿玖闻言脸色骤变,急赤白脸地攥住他,“你可千万别犯傻!”
他吃痛,用力抽回手腕,“你干吗这么紧张?”
“我、我......”阿玖无法解释,只是郑重其事地望着他,“相信我,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得当我师弟,懂吗!”
几日后,隐月阁主大张旗鼓地举办了收徒仪式。众目睽睽之下,她对顾渊关爱备至,还吩咐所有人都尊称他为渊少。
当晚,阁内举行欢宴,热闹非凡,顾渊觉得阿玖心不在焉,“师兄你有心事?”
“没有。”阿玖推说困倦,早早回房熄了灯。顾渊住他对屋,因睡不着,扒着窗户数星星,结果发现他偷偷溜了出去。
顾渊整夜都辗转反侧,第二天清早,见侍从们各个神情凝重,才知天穹堂、天霸堂两位堂主率众作乱,被隐月阁主击杀,其所有亲信、家眷及子嗣皆被斩草除根。
顾渊轻叩阿玖的房门,“师兄,是我。”
等了好久,屋内才传出阿玖闷闷的声音,“进来。”
顾渊走到阿玖身边,见他双眸又红又肿,“师兄,你哭了?”
他讪讪扭头,“没、没有,只是沙子迷了眼。”
顾渊挨他坐下,两手托腮,郁闷地叹息,“一夜之间,阁里竟死了那么多人,听说那两位堂主都是师傅多年的部属,干吗要作乱?”
他满腔悲愤,“不许胡说!”
顾渊神色委屈,“我没胡说,外面都传遍了......”
话音未落,他腾地起身,朝顾渊怒吼,“你懂个屁!”说完抬手一扫,茶壶应声落地。
阴无忌负手进屋,望着满地狼藉,目光森冷,“呦,这是怎么了?”
阿玖被盯得心里惶恐,正盘算应对之法,就听顾渊道:“长老,这都怪我,是我缠着师兄打闹,不下心把茶壶摔碎的。”
阴无忌明知他扯谎,却慈爱地笑了,“没事,回头再让库房送个新的。”说罢又瞟着阿玖,“阁主传你,快去吧。”
无极斋内,阿玖老老实实跪倒,“未知师傅唤弟子前来,有何吩咐?”
隐月阁主连眼皮都没抬,待落下枚棋子,才嗤笑道:“阿玖,知道本尊为何容你活到现在吗?”
他一个激灵,忙俯身叩头,“弟子是否做错了什么,还请师傅明示。”
“明示?”隐月阁主目光凛凛,笑声桀桀,“你嘴里喊本尊师傅,心里却想着别人吧?”
“弟、弟子没有!”
“哼!还敢说没有。天穹堂与天霸堂聚众叛乱,你参与了多少,还不从实招来!”
他吓得脸色惨白,连声喊冤,“弟子绝不敢反叛师傅,望师傅明察!”
隐月阁主逼视着他,“你昨晚不睡觉,去哪儿了?”
他一时语塞,“弟、弟子去后山...拜祭大师姐......”付恩宜的坟里其实埋的是纪雨卿。
隐月阁主拍案震怒,“本尊身边最容不得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既对那老匹妇念念不忘,本尊这就送你去陪她!”
说罢起身,砰得扼住他咽喉,瞬间将他整个人拎至半空。
他呼吸困难,手脚扑腾,不仅毫无还手之力,连救命都喊不出。就在神志迷离、生死攸关之际,门外忽响起天籁之音,“师傅,弟子顾渊求见!”
七天后,他被放出牢狱,重新跪在隐月阁主面前。
顾渊亦在他身侧跪倒,“师傅,师兄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您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他吧。”
隐月阁主装模作样地吁了口气,“阿玖,这次为师就看在小渊面上,暂且饶你,从今往后要听话,明白吗?”
他忍辱负重地叩首,“弟子谨遵师傅教诲!”说完又看向顾渊,“多谢师弟为我求情。”
待出了无极斋,顾渊挤眉弄眼,“师兄,我为救你可费了大劲,你就只有一句谢谢呀?”见他发愣,又摇晃他胳膊,“你若真想谢我,给我做上回的汤面好不好?”
他打量顾渊那副馋相儿,扑哧笑出了声,“好啊,我还会做好多好多菜,全都做给你吃!”
“真的?师兄你太好了!”顾渊欢呼雀跃,今天算是他进入隐月阁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慎刑司牢门一响,顾渊从梦中惊醒。
付才郎命人将他拖进刑房,剥去囚衣,呈大字绑在了刑架上。
炭盆劈啪作响,烙铁被烧得通红。
付才郎亲手执起烙铁,“顾公子,得罪了。”说完在他大腿内侧用力一按,他啊的一声惨叫,登时昏死过去。
麟趾殿内,司瑶不停拭泪,“可怜顾公子明明出身贵重,却要被烙上罪印,沦为贱.侍。”
所谓贱侍,终其一生为奴为侍,没有资格晋封,即便将来有了后嗣,也不能亲自抚养。
宫韶华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听说陛下今日就会将小渊送去俪王府?”
“是,可陛下派了四名管教公公随行,并拿顾公子失贞做借口,赐了缠龙锁。”从今往后,除非侍寝,缠龙锁不得随意打开。“陛下还要俪王府按规矩行纳侍之礼。”
所谓纳侍之礼分良侍、贱.侍两种,顾渊行的是贱.侍之礼,需从王府角门入,然后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至承庆殿。
宫韶华对承珺煜失望透顶,“如此磋磨自己的外甥,还美其名曰念在救驾有功,从轻发落,陛下的心肠实在太狠了。”
承庆殿内,顾渊强忍剧痛,膝行至玹铮面前。方才进府这一路,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因被灌了“清神散”,就算疼死也不会晕。
玹铮由碧色搀扶着起身,向他伸出手,“小渊......”
两人目光相触,眼中的泪皆唰得滚落。
顾渊刚想喊表姐,就听孟晴猛一声咳嗽,忙谦卑跪叩,“下奴顾氏叩见王主,愿王主长乐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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