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归哭,叫归叫,可卓念音明白,眼下他就是那佛祖掌心里的孙猴子,决计逃不出五指山。
纵然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认怂。
沐浴、梳妆、更换素服后,他由李公公亲自押送,前往含晖院抄经。
押送二字半点也不夸张,这一路,李公公寸步不离,凌厉的眼神始终落在他身上,跟狱卒看管犯人似的。
为彰显孝道,抄经不能坐,得站着。才抄了两刻钟,他就觉得腰酸背疼,腿发木,手发麻。
以前在卓府,但凡被罚抄,都是墨诗代劳,可墨诗受板著之刑晕过去了,至今还没醒。
他既担心墨诗,又可怜自己,悲从心生。金豆子不知不觉噼啪掉落,滴在宣纸上,染花了字迹。
这下可好,工夫全白费了。
他憋屈得紧,将宣纸揉成团,忿忿地向门口砸去。
谁知胳膊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公公的叫声,“哎呦!这啥玩意儿!”
“公、公公......”见李公公大步流星、直眉瞪眼而来,他极为尴尬,恨不得立马钻到书案底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公公将纸团往案头一放,规规矩矩施礼道:“侍郎,还得谢谢您手下留情,幸亏不是砚台、笔洗,否则奴才这把老骨头可就交待了。”
这话比骂他还狠,他惴惴不安,讪笑道:“瞧您说的,砚台、笔洗都太重,我、我想扔也扔不远。”
“哎呦喂,您还真敢说!”李公公指着黄花梨大案上的眉纹歙石砚与白玉雕螭笔洗道:“这可都是陛下登基那年赏给王主的,价值连城,您就是把自个儿摔了,也不能摔着它们。”
说完又细数满屋子的物件,不是御赐的,就是后宫君卿、宗室皇亲们送的,样样来历不凡。
卓念音听得一愣一愣的,后脖子开始冒虚汗。原来玹铮未分府前曾在麟趾殿住过,这含晖院就是她的书房。
李公公郑重其辞道:“您能在含晖院抄经,是莫大的脸面,若再三心二意,老奴就禀报皇贵君,给您挪挪地方。”
各宫均有关押罪侍的暗房,麟趾殿也不例外。可与其说是暗房,不如说是黑笼,七尺见方,才半人高,被关在里头只能蜷缩着,既站不起身,手脚也伸不直。
李公公吓唬道:“暗房里乌漆墨黑的,不过却有好些小耗子、蟑螂虫,侍郎想进去玩玩吗?”
“啊?”他心惊胆颤,脸色惨白,“不不不!我、我还是留这儿抄经吧。”又唯恐李公公跟宫韶华告状,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好公公,且饶我这遭!”
李公公见好就收,却仍虎着脸,“侍郎,别怪奴才没提醒您,您是聪明,可别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说完又下了记猛药,“奴才就问一句,您是打算安安分分地把这七天过完,还是想以后长长久久地留在皇贵君身边?”
他听见这话,连打两个冷颤,不停摆手,“皇贵君日理万机,我可不敢久留宫中,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李公公把紫毫递给他,“那您还不赶紧的?”
他一把接过,再不敢怠慢,边抄还边下决心,为了不关暗房,为了第八天能顺利出宫,干什么都成!
就在卓念音于含晖院奋笔疾书之时,他获准参加祭礼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六宫皆知。
魏国公正君姜氏觐见贤君时,发觉殷三郎闷闷不乐,待随贤君进入内寝后便问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贤君抿嘴一笑,“许是因为卓氏。”
姜氏想起宫侍们的议论,恍然大悟,出言讥讽道:“那卓氏区区亲王侍郎,且无德无能,有何资格去寿安宫礼祭?”
贤君冷嗤,“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谁叫俪王没正君呢?”说完又叮嘱道:“六月十二秀男入宫,姐夫可得替三郎打点好了。”
姜氏此番进宫,也正是为了侍选,“三郎的心思您最清楚,他的婚事关乎殷家大计,不知陛下可透露过口风?”
贤君扶额,颇为无奈道:“圣心难测啊!”他旁敲侧击了几回,承珺煜均敷衍过去,弄得他没着没落。
姜氏蹙眉沉吟,“此次侍选秀男当中,钟离挚与顾渊对三郎威胁最大,不过听说钟离挚受了伤,不能按时进京参选。”
“正是,本君还特意询问过他的伤势,可陛下讳莫如深。”贤君伺候承珺煜多年,自然能察觉出蹊跷。“姐夫,叫姐姐务必查清钟离挚伤在什么地方。”
姜氏一愣,“您的意思是他有暗伤?”
贤君打量门外确实无人,压低声音道:“如果有,那就是天助殷家,如果没有,那就叫他有好了。”
姜氏心领神会,却仍愁眉不展,“臣侍听说俪王与那顾渊青梅竹马,顾渊又是侯府嫡出少爷,身份贵重。对了,还有个淮安县君,出身宫家,是俪王的表弟,也和俪王不清不楚。”
贤君觉得顾渊不足为惧,“顾渊虽姓顾,可却与顾溪不睦,他入宫侍选,顾溪说不定还会暗中使绊子。另外,他是承瑾珠的儿子,陛下对他有提防之心。”
“原来如此。那宫隐呢?”
“宫隐并不在侍选之列,即便陛下赐婚,也不会给他正室名分。”
“可他姓宫。”
“姓宫又如何?”贤君嗤笑,“宫家和皇贵君断了十年来往,早没情分了。再者,宫隐上无母父,下无姐妹兄弟,命太硬,肯定比不上三郎宜室宜家。”
命理之说,对赐婚也影响极大。
姜氏闻言,长出了口气,“既如此,三郎可算十拿九稳。”
贤君却摇了摇头,“看着十拿九稳,但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在后宫浸淫多年,他岂会天真地将希望寄托在帝王身上,“如果陛下不肯赐婚,便只有俪王请旨一条路了。”
姜氏心怀忐忑,“您该清楚俪王与国公的关系......”两府并无太多来往,况且上元夜宴还起了龃龉。
“臣侍先前就劝过国公,不要硬往俪王府塞人,可她不听,结果被俪王拆穿,丢死人了。”
贤君支着头,暗自沉吟,“那事早过去了,俪王并非心胸狭窄之辈,赏春宴时,小歌不是同她冰释前嫌了吗?”
“什么冰释前嫌,人家那是懒得计较,给了几分薄面。”
“能给薄面不就行了?”贤君摸着隆起的腹部,眉眼生出些许凌厉之色,“为了本君的骨肉,为了殷家的大计,俪王必须得娶三郎。”
姜氏呐呐道:“可俪王从不受人胁迫。”
“哪个要胁迫她?”贤君嗤笑,“俪王与慎亲王因逃奴案已撕破脸,眼下只差与太女一拍两散,便可彻底倒向殷家。”
姜氏呆愣地望着他,觉得不可思议,“俪王与太女关系紧密,又相互扶持,反目谈何容易?”
他双眉斜挑,摆弄着亮闪闪的玳瑁嵌米珠福禄护甲,“办法并非没有,只是不知姐姐、姐夫有无胆量?”
话音未落,忽觉下腹隐隐不适。
姜氏见他抱着肚子,紧张万分,“君上无碍吧?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他缓了片刻,长长松了口气,“本君并无大碍,只是服用‘仙丹’后,偶尔会不舒坦。”
所谓‘仙丹’,就是能替孕夫换胎、变男为女的灵药。
姜氏对那巫祝之言始终半信半疑,“生男生女皆是天命,人力岂能转圜,那巫公不会是江湖骗子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你们定要把人看牢了。”
“您放心,国公唯恐他散布流言,将他圈在府里,日夜派人看守,既不许出府半步,也不得擅自同外人接触。”
“那就好。”贤君掐指算来,“也无需等太久,只待本君诞下女嗣,他就没用了。”
姜氏淡淡一笑,“正是,等您分娩之后,国公便会送他回归极乐,永绝后患。”
贤君掸了掸绣着和合童子嬉戏的石榴红云锦宫装,“上次本君叮嘱的事都办妥了吗?”
“早办妥了,精挑细选了十几名孕夫,且都让有经验的产公断过,据说怀的都是女娃。”
为确保贤君能诞育皇女,魏国公府不惜铤而走险。
贤君紧紧攥住姜氏的手,“感激的话本君就不多说了,总之,希望天随人愿,本君能顺利诞育皇女。”
当年他生承逸涵之时孕宫受损,明明再难怀嗣,可又奇迹般地有了身孕。然自打有孕,格外辛苦,他意识到,恐怕这将是最后的机会。
他必须诞下皇女,皇子虽贴心,却无法带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地位,而对于殷家人来说,争权夺势四个字自打出生就深深融入了骨血。
他眸光凛凛,“想要俪王与太女反目其实不难,有个人是关键。”说着唤过姜氏,轻声咬耳。
姜氏倒吸了口冷气,神色敬畏,“君上此计甚妙。”又心说:怪不得妻主常言,殷家主意最多、手段最狠的并不是她,而是宫里这位舅爷,今儿是彻底拜服。
贤君起身,“走,叫上三郎,咱们同去麟趾殿。”
殷三郎本在黯然神伤,听闻要去拜见宫韶华,立时精神百倍,满心欢喜。
贤君东瞅瞅、西望望,有些不满地问巧言,“小四哪去了?整日在外头疯玩儿,成何体统。”
巧言忙陪笑道:“您忘了,四皇子才背了诗、练了字,想必这会儿找五郡君玩去了。”
“唉,皇贵太君喜静,他还总跑去慈安宫胡闹,赶紧找他回来。”贤君说完,与姜氏、殷三郎结伴而去。
诺大的宫殿陡然静谧。
便在这时,内寝的紫檀垂花拔步床下有个小小的身影爬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个五颜六色的蹴球。
但见他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溜了出去,不是旁人,正是贤君的亲生儿子,四皇子承逸涵。
翌日,后宫君卿均奉旨前往寿安宫礼祭。承珺煜散朝后前去敬香,却在半路偶遇唐纾。
“陛下金安。”唐纾站在株合欢树下施礼,月白素锻宫装包裹着他那娉婷身姿,越发显得娇俏秀美。
合欢树枝叶交结,风来自解,不相牵缀。其花半白半红,既似唐纾羞涩的靥面,又宛若他绽开的樱唇。
承珺煜笑意渐浓,“你这是打寿安宫来?”
“是,臣侍已为先君后诵经完毕,正要回衍庆宫去。”见承珺煜走近,斐陌识趣儿地后退了三步。
承珺煜拾起唐纾的手,满目柔情,“今晚朕去看你。”
唐纾面色娇羞,撩人心怀,“陛下能来看臣侍,是臣侍的荣幸,可今晚臣侍要给先君后守夜......”
承珺煜这才想起,还是她下旨为生父殷氏点了祈福灯,又命后宫君卿轮流守夜,直到六月初七祭礼完毕。
她有些遗憾,“那朕明日派凤鸾春恩车去接你。”
唐纾顾盼生辉,翩翩拜倒,“臣侍领旨谢恩。”
承珺煜还欲温存两句,忽听不远处一阵嘈杂,少顷,几名侍从抬着长条春凳呼哧带喘地跑来,而春凳上躺的不是旁人,正是卓念音。
承珺煜沉下脸,“怎么回事?”
侍从们战战兢兢地跪倒磕头,“回、回禀陛下,卓侍郎给先君后磕了一百个头,结果...晕了过去。”
唐纾暗自纳闷,方才卓念音磕头时他也在场,虽晕倒却已被救醒,怎么又晕了?
他并不晓得,此时此刻,卓念音正吓得浑身冰凉,两手缩在袖子里微微打颤。
墨诗跪在春凳旁边,腹诽道:公子,不叫您装晕,您偏要装晕,这可好,碰见陛下了,万一您绷不住......
正想着,承珺煜已朝春凳走来。
墨诗浑身的汗毛孔都竖了起来。
而卓念音心突突跳得厉害,紧张得快露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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