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了断

    宝音本靠在墙角,闻言扬起头,引得锁链哗哗作响,“成王败寇,天命如此,我纵不甘心,却不后悔。”

    见钟离珝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索性把话挑明,“将军想问什么,烦请直言,别耽误我上路的时辰。”

    钟离珝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本将军只想问你一句......”

    话未讲完,他已直截了当道:“不必问了,我从未喜欢过你!”

    钟离珝额间青筋曝起,愤怒中还杂夹着几分痛心,双拳紧攥,指甲狠狠扎着手掌,“台吉宝音,你倒干脆!”

    “我不想再骗你!”他挣扎起身,扛着铁枷、拖着重镣踉跄了两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宁愿堂堂正正与你在战场厮杀,也好过日日同你做戏,说违心的甜言蜜语。”

    “报仇对你来说真比性命还重要吗?”

    “当然!我身体里淌着额吉与阿布的血,试问,我怎能苟且偷生,心安理得地酣睡在仇人身侧?”他眼中布满血丝,定定地望着钟离珝,“我知你恨我,我欠你的,愿用命抵偿,今日过后,恩怨两清。”

    言毕,牢房内陷入沉寂。

    赛貂蝉发觉迟迟没有动静,探头喊道:“将军!”

    恍惚中,似闻得钟离珝一声悠然长叹,“进来吧!”

    赛貂蝉得令,率狱卒进了牢房。

    宝音见到狱卒手中粗硬的麻绳及硕大的铁.杵,心里涌起阵阵寒凉,果然还是难逃临死前的羞辱吗?

    几名狱卒将他押跪在地,卸去手铐,劈开重枷,将他双臂扭到背后,正待去撕囚衣,钟离珝朗声吩咐,“直接上绑。”

    狱卒一愣,“将军,都司衙门外围了好些百姓,都等着看人犯游街呢!”按景齊律法,死囚行刑,不分男女均要裸身上绑,还要木笼游街。

    钟离珝沉着脸,“直接押赴刑场,记住,不准任何人凌.辱他!”

    狱卒不敢违抗,用法绳将宝音捆了个结实,并将铁.杵撤下。

    宝音松了口气,对钟离珝投去感激的眸光,“多谢将军让我清白的去。”见钟离珝要走,又高声喊道:“将军留步!”

    钟离珝驻足,却未回头,“还有何事?”

    “我有个不情之请......”

    “不用说了,乌兰必须斩首示众!”

    宝音凄然一笑,“将军误会了,我并非想求将军赦免她,只希望死后能与她合葬。”

    钟离珝冷嗤,“你倒是对她情深义重。”

    他沉默片刻,黯然道:“也罢,当我没提过。”

    钟离珝右手紧握腰侧的佩剑剑柄,猛然回眸,“台吉宝音,下辈子投胎做个女人吧。”

    他一愣,“什么?”

    钟离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二十年后,本将军会在宁夏府等你来决一死战,让你堂堂正正的报仇雪恨!”

    “将军......”

    “放心吧,明正典刑之后,本将军会命人将你与乌兰同葬在查干巴日老英雌的衣冠冢旁。”

    “多谢将军!”他在狱卒的搀扶下,给钟离珝磕了个头,挺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被夏婖擒拿时他没哭,被打入死牢时没哭,得知要被斩首也没哭,而此时此刻却哭了。

    他哽咽着,“将军之命,莫敢不遵!虽风雪亦践其约, 虽天雨亦赴其会,斩刑台上,就请将军亲手送我轮回吧!”

    “好,如你所愿!”

    午时三刻,当钟离珝弯弓搭箭对准宝音时,宝音面无惧色,昂首挺胸,双眼紧闭,嘴角勾起。

    恩怨情仇,今朝一笑泯之。

    灵韵挤在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望着箭矢穿透宝音的胸膛,望着宝音仰面倒在刑台上,被鲜血染红,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

    百姓们倒是津津乐道,“将军亲自处决鞑子奸细,比砍头好看多了!”

    灵韵却明白,钟离珝之所以亲自行刑,是在给宝音最后的体面,保留他的全尸。

    玹铮坐在监斩台上,面色沉吟,似有所悟。

    钟离珝的心胸,比想象中要宽广得多。

    她深邃的眸光落在了人群中那抹娇俏的身影上,瞬间做了个决定。

    灵韵回转镇抚司时,未料玹铮会坐在他房里。惊诧之余,忙上前施礼,“王主金安。”

    “去观刑了?”

    “嗯。”他奉茶给玹铮,露出得宜的笑容,“奸细伏诛,大快人心,百姓们还说宁夏府能化险为夷,全托王主洪福。”

    “托本王的福?”玹铮嗤笑,“此役之所以取胜,全仗武成王足智多谋,钟离军浴血杀敌,与本王何干?”

    “若非王主奋不顾身搭救挚公子,钟离军又怎能安心迎敌?所以说,您是宁夏百姓的恩人,她们会永感您的恩德。”

    “恩德谈不上,本王只做了应当做的。”

    他温婉含笑,神情感佩,“王主虚怀若谷,高风亮节,奴才五体投地。”

    玹铮听他极尽恭维,端茶杯的手微滞在半空,长眉微蹙,“阿韵,你这样讲话,不累吗?”

    他一愣,忙双膝跪地,惶恐道:“奴才不知哪句话说错了,还请王主明示,奴才定会改正。”

    “你先起来。”玹铮放下茶杯,抬了抬手,又指着身边的绣墩,“坐,本王有话问你。”

    “是。”他闷头坐了,心里却忐忑难安。

    “当日你如何发现箭上有字的?”

    “奴才...奴才本没留意,是有人不小心打翻箭筐,奴才帮忙去捡,不经意发现的。”

    “想不到你还精通蒙语?”

    “谈不上精通,近两年,武成王主命奴才扮作商家子弟,与河套各部打交道,探听鞑子消息,因此多少会些。”

    他边说边偷眼打量玹铮脸色,“奴才看到箭上的字,吓得魂儿都丢了,因担心王主安危,不敢怠慢,便立即去找杨公子......”

    玹铮呵呵笑了起来,戏谑道:“你担心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他一怔,却强做镇定,“奴才...不明白王主的意思。”

    玹铮依旧挂着笑,“那本王就说的更直白些,如果换作本王一人遭劫,你还会去找杨公子吗?”

    “当然会!”他扑通跪倒,眼巴巴望着玹铮,满面委屈,“奴才是王主的人,自当将王主安危置于首位!”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珠泪盈盈打转,“王主是怀疑奴才的忠心吗?”

    玹铮望着眼前这张楚楚可怜的梨花靥面,已懒得再去分辨有几成真心、几成假意。既已做出决定,很多事无需再去深究。

    束龙环的钥匙被摆放在桌上,“拿去吧,这些天委屈你了。”

    他抹了两把眼泪,怯怯道:“王主是要奴才侍寝吗?”

    “不。”玹铮摇头,“阿韵,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其留在本王身边,还是回武成王府的好。”

    “王、王主......”他以为玹铮又趁机试探,连连叩头,“奴才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对您绝无二心,天地可鉴......”

    “够了!”玹铮实在听腻了这等冠冕堂皇的话,“覆水难收,破镜难圆,阿韵,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说着又托起他下颌,“但你是受武成王之命侍奉元服,身不由己,本王实不该迁怒于你。”

    “不怪王主!是奴才欺骗了您,奴才有罪!”

    “你纵然有罪,罪不至死,邱灵沄已替你把债还清了。”

    “王主!”他扑进玹铮怀里,呜呜咽咽地哭道:“奴才哪儿都不去,奴才只想跟着您!”

    “跟着本王有何好处?自打进了镇抚司,你遭的罪还不够吗?”玹铮推开他,起身走到门口,“阿韵,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你该过些开心的日子。”

    “王主!”

    “不要急着拒绝,回京尚有十日,这十日你不必伺候,只需深思熟虑,十日后,无论做出任何决定,本王都答应你!”

    孤鸾房中焚着淡雅的龙脑香,玹铮深吸了几口,烦躁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她对孤鸾眨了眨眼,“从今往后,你再不用背着本王偷偷去关照阿韵了。”

    孤鸾用微凉的柔荑覆住她手背,露出欣慰的笑颜,“王主终于想通了,可喜可贺!”

    她由衷感慨道:“历经生死劫难,心境难免会发生变化,相比钟离珝,本王自愧弗如!”

    为难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在为难自己?所谓争气斗狠,无非是拉不下脸面,放不下执念。

    “人被蛇咬,便用竹竿打蛇,蛇被人打,还会反咬,何苦来哉?本王不想将阿韵变成第二个台吉宝音......”

    “韵公子是被吓坏了,所以谨小慎微,失了真挚本色。可他到底顾全大局,这次识破奸邪诡计,他功不可没。”

    玹铮未置可否,“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对钟离家绝对忠心,所以不如放他回去。况且台吉宝音死了,钟离珝身边缺个照顾的人。”

    孤鸾闻言凝眸含笑,“王主仁善,有明主风范。”

    她不好意思地轻嗽了两声,“奸细查得如何?”

    孤鸾神色一黯,“尚无眉目。”

    她起身于屋内徐徐踱步,“你想过没有,利用箭矢传递消息之人未必就是鞑子奸细,或许,是有人想借达延汗之手要本王的命。”

    “王主的意思是......?”

    玹铮沉吟着,“承玹鏡与本王的仇怨自不必细数,慎亲王亦虎视眈眈,还有上次行刺案的主谋一直未曾抓到......”

    孤鸾经她提醒,猛然想起件事,“在灵武茶马互市时,我曾见到一个很可疑的人。”

    当时他同夏妤等人正在酒楼吃饭,却不经意看到斜对面的窄巷里,有个顶插松石、项佩琥珀,臂带金钏的吐蕃女人在与一名红衣男子做交易。

    “那男子买了吐蕃女人二十几名奴隶。当时有奴隶逃跑,却被他轻而易举抓了回来。”

    江湖上,能与天涯宗的飞云渡月相媲美的轻功寥寥无几,“那男子轻功甚好,并不在我之下,且与楞伽庵刺客路数相似。”

    玹铮猛然望向他,“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本来是打算跟王主讲的,可事情一多,就抛诸脑后,您今天不提行刺案,我还想不起来呢!”

    “你可还记得那男子的样貌?”

    “窄巷里光线昏暗,他又戴着面具,看不真切。”孤鸾草草几笔,描摹出个大概轮廓,“我只记得他的身形和衣着。”

    在民风淳朴的漠北,穿鲜红衣袍招摇过市的男人并不多。

    玹铮接过细看,“派人给花老板送去,请她暗中查访。”月落归早就被派回江南,眼下只能烦劳花无心。

    孤鸾对花无心甚是好奇,“花老板到底何许人也?”

    “你应该听过寒江川吧?”

    “当然!寒江川是与天涯宗齐名的江湖四大盟会之一。”孤鸾见玹铮笑容狡黠,恍然道:“莫非花老板是寒江川的人?”

    “非但是,且举足轻重。”

    孤鸾唏嘘,“真看不出,我觉得她更像生意人。”

    话音未落,玹铮忽然冲着门口高声喊喝,“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给本王滚进来!”

    庄可人吓得脸色发白,推门之际,脚下一绊,扑通摔倒,连带着手中的盘子也摔落在地。

    他顾不得膝盖的疼痛,也顾不得碎瓷扎破了手掌,挣扎着跪地磕头,“王主息怒!王主息怒!奴才是来送点心的!”

    孤鸾见状忙替他分辩,“王主,是我命他去厨房取您喜欢吃的桂花水晶糕。”说完见庄可人掌心殷红,惊呼道:“你受伤了!”

    庄可人眼泪汪汪,“奴、奴才没事,多谢公子关心。”

    玹铮瞧不上他那副小家子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以后做事懂点规矩,主子说话,要退到院门去等。”

    “是,奴才记住了!”庄可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孤鸾又命侍从打扫,自不必提。

    当晚,一道黑影趁无人察觉自镇抚司后墙偷偷翻出,赶至会合地点时,阴无忌已在等他。

    他摘掉兜帽,躬身施礼,“属下枯叶拜见长老。”

    细看之下,分明就是庄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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