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不到,钟离珝点齐三千骑兵于北门集结。万簇金箭似的朝霞犹如天公之手,徐徐拉开了崇和十年五月初七的战幕。
而这一天,是注定要被史官泼以浓墨重彩的。
宝音并未在意兵马的多寡,在他看来,面对鞑靼的数万精锐铁骑,钟离军两千也好,三千也罢,都是同样送死。
而乌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虽说参与护卫的三千人都是骑兵,却有一千人背着火铳(chong),腰间还别着弹弩与数枚鸡子大小的铁球。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火弹?
她怀揣心事出了北门,抬眼一瞅,顿时惊呆了。
璀璨的霞光洒在护城河外宽约丈许的壕沟上,拒马枪用铁链结环,密密麻麻如荆棘丛生,锋利的枪尖闪着刺眼的金辉,寒气逼人。
她不禁咋舌,很难想象,这样繁复的防御工事竟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
钟离珝送宝音登车,唏嘘道:“为防鞑子突袭,祖母昨夜几乎没合眼,希望是她老人家多虑。”
宝音笑容温婉,轻柔地握了握她的手,“将军放心,我们此行定会顺利的。”
“借你吉言!”钟离珝一笑,随即催动胯.下的赤兔胭脂兽,高举凤翅镏金镋,“出发!”
东门外,兵卒们还在忙碌地挖陷马坑、埋鹿角木。钟离挚不经意间回头,就见玹铮身着戎装,领着成群结队的重明卫而来。
他迎上去,一本正经道:“武成王主有令,即日起,俪王殿下要远离四门、城墙,更不许踏足城头。”
玹铮翻身下马,抿嘴笑道:“这是打算把本王圈在城里憋死啊!”
他背着手,扬起下巴,露出嫌弃之色,“你打过仗吗?我祖母是为你好。赶紧回镇抚司去,别添乱!”
玹铮指着身后几百校尉,振振有词,“保家卫国,匹妇有责,更何况我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他撇嘴,“你们都能干什么呀?”
“让干什么干什么,今儿连同本王在内,都归你差遣。”
“真的?”他眉毛一挑,拾起把铁锹塞进玹铮手里,“陷马坑,长五尺,阔三尺,深四尺,俪王主可别嫌辛苦!”
“成!”玹铮说干就干,再无二话。众校尉见状,各个争先恐后,一时东门外干劲十足,热火朝天。
武成王站在城头巡视,见此情形,露出赞许的笑容。
玹铮接连挖好几个陷马坑,正想擦汗,钟离挚递来方带着幽香的绣帕,“用我的吧,便宜你了。”
“多谢。”玹铮接过,在额头抹了两把后掖进袖口,“等洗干净再还你。”
他白了一眼,“你还想臭烘烘的给我不成?”正说着,赛貂蝉领人抬了好几大筐针板来,他吩咐道:“细细铺,注意拿土掩好。”
玹铮觉得这玩意儿新鲜,“本王就见过铁蒺藜(jili),这是何名堂?”铁蒺藜带有四根尖刺,往往撒在地上,用来阻碍敌军。
他耐心地解释道:“铁蒺藜锥小,不足以穿透马蹄,木蒺藜又钝,踩踏容易摧折,这东西就不同了,上锥下平,马蹋不入土,压可入肉,还不好拔除。”
赛貂蝉插嘴道:“这可是俺们公子想出来的点子!”
玹铮挑起大指,“心思真巧!”见他得意,又揶揄道:“这样多好,聪明就该用在正经地方!”
“喂!”他何尝听不出玹铮话里有话,玉面涨红,发作道:“净耍贫嘴,这边、还有那边,再挖十个陷马坑,不然不管晌午饭!”
说完气呼呼地跑了。
马昕偷偷扯了扯夏妤,“哎,钟离公子脾气真暴,竟敢对王主那样讲话,将来要是当了王君......”
夏妤窃笑,“你没瞧她俩是周瑜打黄盖,俗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胡吣什么!”夏婖瞪着眼,照她屁股就是狠狠一脚,“敢编排王主,皮痒了吧!等回了镇抚司,看我不收拾你!”
晌午时分,灵韵率小侍前来送饭。
玹铮也不摆谱,坐在城门的阴凉处,与众校尉、兵卒一同啃白面饼子。
灵韵奉了碗水给她,她笑容很是亲切,“吃饭了吗?”
“还没。”自打前天夜里,灵韵同她说话越发谨小慎微,谦卑柔顺,“王主,您累了吧?”
“不累。”她边说边掰了半张饼递过去,“吃吧。”
灵韵一愣,“奴才不饿。”
“叫你吃就吃,别矫情!”
灵韵不敢有违,也确实饿得紧,于是接过面饼,屈膝道谢。
钟离挚凑近她,低声嗔怪,“你又欺负阿韵了对吧?他见了你,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她笑话道:“你倒不像耗子,活脱脱一只下山猛虎!”
赛貂蝉闻听这话,刚喝进嘴的半碗水噗得喷出来,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直嚷嚷肚子疼。
钟离挚臊得面皮发烫,咬牙切齿道:“承玹铮,你给我等着!”说完撇下她就往城外跑。
她忙追出去,“小挚!”才喊了一句,就见官道上弥漫起阵阵尘烟,紧接着马踏銮铃,几匹战马直奔城门而来。
钟离挚率先认出来人,疾步奔了过去,“小姐夫!”
“吁!”宝音猛勒缰绳,装作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从马上跌落在地。
钟离挚慌了神色,忙抢步去搀,“小姐夫,你没事吧?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我姐呢?”
事关钟离珝安危,他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自然没察觉到跟随宝音而来的都是陌生面孔。
玹铮打量那几名兵卒虽穿着景齊军服,可样貌古怪,且眼中泛着凛凛杀气,顿生出不好的预感,高声疾呼道:“小挚,当心!”
话音未落,一把锋利的匕首已抵住钟离挚咽喉。
钟离挚大惊失色,“台吉宝音,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宝音笑声冷冽且充满讽刺,“挚公子,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还问我干什么?”
说完又对玹铮等人嚷道:“都不许妄动,否则,我就宰了武成王的宝贝孙子!”边说边拽着钟离挚向后退,跟随他前来的土默特族死士蜂拥而上,将钟离挚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玹铮见灵韵傻站着,忙大吼道:“蠢材,赶紧回去报信啊!”
灵韵如梦方醒,掉头就往城里跑。
玹铮心念转动,此刻也猜出了宝音此举的缘由,便厉声喊喝,“台吉宝音,放开钟离公子,他是无辜的!”
“无辜?”宝音冷笑,“那敢问俪王殿下,我额吉无不无辜?我们土默特部族无不无辜?”
玹铮咬了咬牙,“你想报仇无可厚非,可用这种下作手段,不怕玷污你额吉的名声吗!”
“哼!承玹铮,你不用拿话激我,我不吃这套!为了报仇,任何手段我都不在乎,包括牺牲我自己!”
钟离挚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么说,你对我姐都是虚情假意?台吉宝音,你竟然忘恩负义,你忘了我姐怎么待你的吗?”
他嗤嗤笑了起来,随即横眉立目,反唇相讥,“难道就因为你们给我吃、给我穿,我就该感恩戴德吗?难道就因为钟离珝想娶我,我就该忘掉母仇,甘心情愿做她夫侍吗?”
“你们拉拢我,亲近我,无非是想借助我的身份,笼络河套境内各部族罢了。”他说着,流露出深深的怨忿,“钟离挚,如果没有你祖母和你姐姐设反间计,我额吉怎会被屈杀?达延汗心狠手辣不假,可你们景齊人同样不是好东西!”
玹铮问道:“石嘴山之行是你与鞑子故意设下的陷阱?”
“不错!”他坦然承认,“钟离珝以区区三千人对抗鞑靼骑兵三万,估计此时她已被碾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众人闻言皆倒吸了口凉气,而钟离挚奋力挣扎着,义愤填膺道:“台吉宝音,你好歹毒,我姐对你是真心的!”
他指甲深深扎进手掌,瞬间松动的心又冷硬下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她死定了!”
当钟离珝领兵行至苏峪口时,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高山峻岭的杀意。
亲信参将来报,“将军,乌兰不见了。”
她快速驱马至香车前,“宝音!宝音!”连唤几声无人回应,推门一看,车内哪还有宝音的影子,只有昏迷不醒的侍从。
她瞬间阖了眼,心似沉入幽谷,可再度睁开凤眸时,已换作坚毅神色,“传令,备战!”
鞑靼人很快就远远望见,钟离珝率领的三千骑兵中将近有一千人下了马。
岱钦哈哈大笑,“这骑兵改步兵,钟离家的龟孙女是打算跪地求饶吗?”她认为此乃天赐良机,“传令进攻!大汗说了,斩杀钟离珝者,赏黄金万两,牛羊千头!”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三万对三千,这样悬殊的兵力,在鞑靼人心中,早已判定了胜负。
然而,就在三万鞑靼铁骑从半山腰如奔腾江水呼啸而下时,钟离军的阵型忽然变了。
两千骑兵迅速后撤,剩下的一千人每三百余人组成一队,分前中后三列护住了身后的袍泽。
她们点燃了铁球的信捻,并用弹弩掷射出去,每一声轰鸣,都在敌阵中炸开夺目的火花。
鞑靼骑兵顷刻间人仰马翻,摔在地上的人尚未爬起,便被勒不住缰绳的同伴踩踏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
火弹殆尽时,鞑靼骑兵伤亡尽两千人,然她们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并迅速冲向钟离军,一百丈、八十丈......
面对那排山倒海般的雪亮长刀与奔腾肆虐的铁蹄,钟离珝镇定自若,命人吹响了枪哨。
三队兵卒迅速摆出卧姿、跪姿和立姿,端起了她们的看家武器--火铳。
这就是钟离军精英中的翘楚,克敌制胜的法宝,火龙营的火铳队。她们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筛选,冷静、机敏、勇猛无畏。
岱钦的心一颤,暗骂道:奶奶个熊,火龙营以往都是步兵,从没见过骑兵里还有火铳队?
她哪里晓得,之所以会在火龙营组建骑兵团,还是因为钟离挚去年给武成王贺寿时不经意的一句话。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冲锋号角震天,除了用铁蹄碾碎敌人,鞑靼骑兵已没了额外的选择。
但她们未曾料到,迎接她们的将是无尽地狱。
枪声响了,虽不似冲锋号角那样震天,却能置人于死地。
三百三十三枪,枪无虚发。第一队卧射,第二队跪射,第三队立射,三连击之后,鞑靼骑兵成片落马,鬼哭狼嚎,因为其中很多人不是被火铳打死,而是被自己人生生踩成烂泥。
岱钦的心在淌血,连钟离军汗毛都没碰到,就生生折损了三千余人。但她必胜的信念并未动摇,仅仅不到五十丈的距离,骑兵会快速冲入敌阵,而火铳队却来不及填弹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枪又响了,比上次更加密集,造成的伤亡亦更加惨重。
鞑靼骑兵蒙了,大多数人到死也没搞懂钟离军是如何二次填弹攻击的。
于是,令人震惊地一幕发生了,因势头受阻、信心受创,很多鞑靼骑兵下意识勒住了缰绳,放缓了速度,甚至有人停止了前进。
岱钦大吼道:“都不要停,冲上去!冲!”
她的声音被枪声掩盖,火铳队利用鞑靼骑兵的犹疑,开始上演第三轮血洗。
宁夏府东门外,宝音威胁玹铮道:“俪王殿下,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心上人,可如果你不答应......”
他手掌翻飞,刷刷两刀,钟离挚失声痛哼,左右腿分别见红,鲜血沁染了大片衣袍。
众人都骇然惊呼,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玹铮将双拳攥得咯吱作响,对宝音睚呲欲裂道:“你若再敢伤害小挚,本王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宝音毫无惧色,冷笑道:“你少拿话吓唬我,我不怕死,有钟离珝姐弟给我陪葬,我够本了!”
玹铮咬牙道:“你无非就是想拿本王作人质,充当你的筹码。”说着手指钟离挚,“放了他,本王跟你走!”
“不行!”钟离挚连连摇头,扯着喉咙嚷道:“承玹铮,你疯了吗?为我牺牲自己,不值得!”
话音未落,大腿内侧再度挨了两刀,疼得再也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玹铮的心狠狠揪起,凄厉地喊道:“小挚!”
宝音揪着钟离挚的头发,将匕首架在他颈上,“俪王主,我数到三,不想他死,就服下软筋散,跟我走。”
说完命随从将瓷瓶丢在了玹铮脚下。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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