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梅院中,薛文梅愁侵眉峰,容颜憔悴,手抚石栏,对着青苔上的落花,默默出神。
院门口传来嗤笑声,“这大清早的,薛公子犯哪门子愁啊?莫非是不想瞧见本官吗?”
薛文梅一惊,抬头见风七七大摇大摆而来,忙紧走两步,跪于廊下,“奴才拜见同知大人。”
“起来吧。”风七七迈腿进屋,大马金刀地坐了,见薛文梅奉了茶来,冷眼打量着他,“不用那么多虚礼,本官的来意想必薛公子心知肚明。”
薛文梅知她昨夜宿在石榴院,今早必定会来,当下不敢怠慢,取出沓厚厚的手稿跪奉过头顶,“此乃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的阵图,烦请大人查验。”
风七七拿在手里掂了掂,干笑了两声,“早这样听话,当初又何苦遭那么多罪?”
见他闷头不语,吓唬道:“本官虽看不懂阵图,但王主慧眼如炬,若敢弄虚作假,你可就得陪薛文晏一同进棺材了。”
他猛地抬头,流露出畏惧之色,“大人,奴才就算吞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欺骗俪王主!”
“哼,谅你也不敢!”风七七拍打着他苍白的面颊,眸光锐利森冷,“你是聪明人,把另外四张阵图赶紧画出来,你弟弟也能早日入土为安。”
说罢扬长而去。
薛文梅强压着满腔悲愤与羞辱,从地上爬起,并将眼角几滴残泪拭去。
他心中冷哼,这阵图虽不假,却是初稿。当年薛扇滢千叮万嘱,修改后的阵图只能交给钟离氏的后人。
算算时日,钦差车驾也该抵达宁夏府了,但不知那位凌千户见到了小挚没有?而时隔多年,小挚还能否认出他打的如意结呢?
建隆十三年初夏,薛文梅正闷在房中刺绣,忽听院子里传来清脆且熟悉的叫喊声,“梅郎哥哥!梅郎哥哥!”
“小挚!”他面露喜色,忙迎了出去,果然瞧见个粉妆玉砌的男孩子欢呼雀跃地朝自己跑来。
钟离挚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好哥哥,书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好几辈子没见过你了!”
话音未落,听见乳公在背后咳嗽,忙又放开手,做出副端庄淑仪之态,裣衽施礼道:“薛哥哥好!”
薛文梅被逗得忍俊不禁,忙还了礼,牵着他的手进屋,“自打听说你要来,我就扫榻以待。你若不嫌弃,还住我这儿好了。”
“多谢哥哥!”钟离挚求之不得。因两府关系极亲,他每每来凤都,都是与薛文梅同吃同住,朝夕相处。
“这次打算住多久?”
“估摸个把月吧,祖父说,过了端午才回去。”
两人亲亲热热围坐桌旁,侍从沏了茶,又端了芙蓉卷、海棠酥、翠玉豆糕、奶皮烧饼等精致点心及梅子糖、莴苣圆、笋豆、漂芦姜等茶食来。
钟离挚也不客气,边吃边问,“哥哥怎会被禁足?”才进薛府,便听到这消息,着实吓了一跳。
见薛文梅欲言又止,他眼珠转了转,“我晓得了,哥哥男扮女装,登揽胜楼题诗,还与太女对弈,把天捅了个窟窿!”
薛文梅苦笑着叹气,“你远在宁夏府都听说了,果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
他挑起大指,“怎么是恶名呢?哥哥乃人中翘楚,你这份胆魄与豪情,连我祖母都赞不绝口呢!”
“真的?”薛文梅闻听心里欢喜,却露出谦恭之色,“那是武成王主不笑话我罢了。”
钟离挚颇有几分忿忿不平,“坊间都传太女下棋输给你了,莫非是她挟私报复,叫应国公罚你的?”
“哪有?”薛文梅回想着当日情形,连连摇头,“太女没输,我也没赢,那是盘和棋。”
“那她知晓你身份后没恼吗?”
“不仅没恼,还替我求情来着。”只可惜在薛扇滢的盛怒之下,他还是被打了四十板子,禁足三个月,如今都未解禁。
钟离挚腆着胸脯,“哥哥擎好吧,我是福将,准保会助你转运!”话音未落,应国公正君派人来传话,说解了薛文梅的禁足,命他好好款待钟离挚。
薛文梅见钟离挚得意洋洋,亲自给他斟茶,“好弟弟,果然托你的福,这一杯算我敬你的!”
钟离挚细细品着香茗,“这茶鲜爽回甘,好像在哪儿喝过,对了,是...是峡州的碧涧明月!”
碧涧明月亦是贡茶,与西湖龙井、蒙顶石花齐名天下。
他啧啧道:“这茶可不寻常!”
薛文梅莞尔,“是太女送的。”
钟离挚忽闪着细密的睫羽,满是好奇,“好哥哥,你说实话,当时见到太女,你就不害怕吗?”
“怕什么?”薛文梅落落大方,“太女也不过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又不是妖怪?”
钟离挚促狭的笑起来,“好哇,你拿太女比妖怪!我这去跟公君爷爷告状,叫他打你板子!”
音犹在耳,身子已被按倒,腋下痒得难捱。薛文梅杏眸圆睁,假装嗔怒,“借你几个狗胆,看我不收拾你!”
他身量矮小挣扎不过,只得连声哀求,“好哥哥,我错了,饶了我吧!”待薛文梅松开手,边整理衣衫边道:“都说我娘长得与太女极像,可惜我没见过太女,无从比较。”
“这有何难?”薛文梅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紫毫。
他屁颠屁颠地跟过去,瞅见书案顿时瞠目结舌,“哥哥从哪里将这新奇玩意儿淘换来的?”
书案乃琥珀琢成,镶嵌着宝石水晶,案面玲珑剔透,下设三寸深的凹槽,槽内贮满了水,几尾朱鱼在碧藻间游动,煞是有趣。
薛文梅闷头作画,见怪不怪道:“这也是太女派人送来的,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少时,画像完成,钟离挚见那画中之人虽中正平和,却不怒自威,隐隐流露出王者之气。
“这就是太女?”他举起画像反复端详,“果然和我娘容貌相似,不过我娘带兵打仗,比她英武!”
薛文梅笑了笑,暗自想着心事。那日对弈,总听太女咳嗽,定是感染了风寒,若非她身体抱恙,赢我是绝不在话下的。
正晃神之际,忽听钟离挚问道:“哥哥见过太女几回?”
“面对面就一回,以往远远瞧见几次,都看不真切。”珺烨也来过薛府,可惜他是内眷,不便前去请安。
钟离挚颇为佩服,“哥哥真神了,别说叫我见一面,就是见上四、五回,我也未必画得出来。”
他脸腾地一红,却佯装镇定,“我打小过目不忘,别说画个画像,便是我祖母亲笔绘制的阵图,我只要看过,就能半点不差的画下来呢!”
当晚,应国公正君设家宴款待武成王君一行,次日,武成王君带钟离挚进宫,在宣室殿外巧遇珺烨与承玹鏡。
承玹鏡望着武成王君那张与慕后酷似的容颜,大感惊诧。而珺烨则对武成王君微微欠身,“表叔。”
一句表叔令武成王君颇为感慨,“太女客气。”待还礼后,钟离挚有板有眼地上前参拜,“太女殿下长乐无极!”
他边行礼边偷眼打量珺烨,心想,梅郎哥哥不仅画的像,竟还画得那么传神,真是不可思议。
珺烨见他奇花初胎,凤目雏鬟,则哈哈大笑,夸赞道:“瞧这孩子通身的气派,半点儿不亚于皇子皇孙,表叔真是好福气。”
当下赐了见面礼。
分别后,承玹鏡纳闷地问道:“母王,您方才唤武成王君为表叔,莫非咱们与钟离家还是亲戚?”
珺烨笑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慕后的父亲与武成王君的父亲本是孪生兄弟,然武成王君生父在年轻时破门而出,又改了姓,直到儿子年方十六那年才与慕后的父亲再度相认。
按理,慕后与武成王君该以表兄弟相称,然武成王君的父亲被除族,族人也不允他归宗,亲戚反做不成亲戚。
承玹鏡恍然道:“难怪武成王君同皇祖父长得那般相像,而灏姨也长得像您。可惜,我与珝姐却不像。”
珺烨抿嘴笑了笑,话锋一转,“过两日薛府唱堂会,你替母王出席,顺便再去瞧瞧薛公子吧。”
“是。”她有些不大情愿,却不敢违逆。
珺烨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语重心长道:“薛文梅德才兼备,有他做你的正君,母王也就安心了。”
她噘嘴,“母王,薛公子比儿臣大好几岁呢!”
“岁数大知道疼人。再说,你是皇太孙女,娶夫娶贤,薛公子的样貌品行哪样配不上你?”
见珺烨面带愠色,承玹鏡不敢再分辩。而珺烨眼前再度浮现出薛文梅男扮女装时意气风发的英姿。
这样的男子,世间罕有,倘若不能为己所用,宁愿毁去。
镇抚司北街的茶楼雅间内,凌陌晓斜眼瞟着钟离挚,满是敌意,“你就是姓甄的背后的主子?”
钟离挚摇头一笑,“不,我们是朋友,按江湖规矩,我若有事相求,是要付银子的。”
凌陌晓指着他手中的绦环,讥讽道:“那你让她帮忙偷东西,要付多少报酬?”
钟离挚面带愧色,抱腕拱手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这绦环牵扯到我在凤都的一位故人,冒犯之处,还请千户见谅。”
“故人?”
“是,就是这绦环原本的主人。”
凌陌晓冷哼一声,“哪来原本的主人?这绦环是我在铺子里买的。”
钟离挚将绦环置于她面前,指着如意结道:“这是梅郎哥哥独特的打法,我绝不会认错!”
凌陌晓本已有所怀疑,听他提起薛文梅,越发戒备,“什么媒郎?钟离公子真是交友广泛,除了梁上君子,还有保媒拉纤的朋友?”
“凌千户,你听我说......”
“钟离公子,本官公务繁忙,没时间跟你啰嗦!”凌陌晓拾起绦环便走,钟离挚赶紧拦住她去路。
“千户,我没有恶意,钟离家与薛家乃世交,我与梅郎哥哥亲如兄弟。我只想知道...他还好吗?”见凌陌晓只一味嗤笑,他眉色黯然,笑意凄凉,“罢了,当我没问。”
教坊司那种活地狱,怎可能会好?
凌陌晓眸光带着寒意,讥诮道:“十年来,你对他的死活一无所知,还好意思说亲如兄弟,不觉得羞愧吗?”
说完也不给他分辨的机会,拔腿而去。
镇抚司内,鹰七将凌陌晓与钟离挚会面的情形完完整整禀奏给玹铮。
夏婖同样感到奇怪,“钟离公子既还惦记着昔日情分,为何这些年不想法子照拂下薛文梅?”
薛文梅惨遭向仁折磨,几次差点活不下来。
玹铮沉吟道:“当年陛下发动靖难之变,武成王措手不及,在凤都的暗线大受折损,这些年虽恢复了些元气,却总归不能照顾周全。”
况且,教坊司一众郎倌均在敕燕堂密切监视之下,薛文梅声名在外,更引人注目,武成王不想冒险亦是情有可原。
“武成王定是隐瞒了薛文梅的消息,否则以钟离挚的性子不会不闻不问。”
夏婖点头道:“属下也觉得钟离公子是重情义之人,昨日他虽被拒之门外,到底还是去海宝塔寺见了杨公子,给邱公子求情。”
见玹铮冷着脸,又讪讪道:“王主莫嫌属下多嘴,邱公子已连续上了两日的天平架,膝盖都跪烂了。”
天平架呈十字状,灵韵被勒令挺直上身跪下,双臂被紧紧绑缚在天平架的横木上,膝下还放置了粗糙的铁链。
他跪上不到一个时辰就疼昏过去,被冷水泼醒后,半个时辰之内再度昏死,头一夜下来,膝盖便被磨得血肉模糊。
“王主,邱公子不停哭求着说想见您,您看......”
玹铮狠狠剜了夏婖一眼,“就你多事!”
夏婖见她虽满面怒容,到底起身往男监去了,心中暗喜,杨公子,我总算不负所托。
灵韵本趴在草褥之上,听牢门咣当一响,顿吓得浑身哆嗦,也不敢抬头看来人,强忍剧痛,挣扎着往墙角缩去。
头顶传来玹铮的冷嗤,“你不是有话想对本王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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