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不知怎的,阿沄忽然发起高热,一连五天,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昏昏沉沉地说起胡话。
教习师傅前来探病,见此情形,急得边踱步边搓手,“后天就要启程,这可如何是好啊?”
名册、画像早已送去凤都,断无更改之可能。
灵韵放下药碗,秀眉紧蹙,满面愁容,“阿沄病成这样,恐难以舟车劳顿,如今上哪儿去找替换的人呢?”
教习师傅端详着他那如花似玉、几无二致的容貌,心念陡转,“办法也不是没有。阿韵,师傅只问你一句,可愿去凤都吗?”
天梁殿内,武成王细细打量跪在案前的灵韵,“俪王身边从不缺温恭柔顺的侍奴,你凭何令她动心?”
灵韵将脊背挺得笔直,“王主,为俪王殿下择选元服公子的人是皇贵君,奴才有把握,定能入皇贵君的眼。”
武成王沉吟片刻,颔首道:“好,就凭你这句话,本王给你个机会。不过你要明白,此行吉凶未卜,说不定你会因此丧命。”
他流露出决绝之色,“生死自有定数,奴才无怨无悔。只要奴才尚有气在,就会竭尽全力完成王命。”
武成王似乎有感于他这份忠心,语气柔缓了几分,“好孩子,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不妨说出来吧。”
他挤出丝凄然的笑,“奴才别无所愿,只求王主让舍弟灵沄去伺候少将军,令他此生有靠。”
打天梁殿出来,灵韵一眼就瞥见钟离挚站在院中那株红艳艳的老梅旁。他头皮发紧,却佯装淡定过去见礼,“公子金安。”
钟离挚把玩着盘屈有致的梅枝,似笑非笑,语带讥诮道:“不得了啊,阿韵你真真好本事!”
他一怔,舌头骤然打结,“公子您、您误会了......”
“误会?”钟离挚的麟目透出寒光,蓦地扼住他手腕,不由分说拉起他便走。
待进了雏凤殿,屏退了闲杂人等,劈头盖脸地质问道:“阿沄是你亲弟弟,你居然蛇蝎心肠,在他饭食及汤药里动手脚!”
他见事情败露,扑通跪地,哀求道:“公子,事已至此,就让奴才替阿沄进京参选吧!”
钟离挚气愤不已,甩手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邱灵韵呀邱灵韵,我万没料到,你竟是不择手段的歹毒之人!”
他满腹委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仰起头泪眼汪汪道:“公子,奴才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钟离挚嗤笑,“我看你是让荣华富贵给迷昏了头!你以为祖母答应了你,你就有了护身符?我这就去找祖母,揭穿你的真面目!”
“不!不要!公子不要啊!”见钟离挚大步流星往外走,灵韵连滚带爬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公子,阿沄不够沉稳,恐难完成王主大计,奴才身为兄长,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你说什么?”钟离挚心头一跳,猛然回首,目光审视,“那天,躲在殿外偷听的人是你?”
灵韵泪眼婆娑地点着头,“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本想帮公子整理书稿,却不妨少将军也在。”
“我姐讲的话你都听见了?”见他珠泪愈发汹涌,钟离挚忿忿一跺脚,“你怎么这么傻呀?”
他失魂落魄地笑了起来,“是啊,奴才好傻,明明不讨少将军欢心,却还存着痴念妄想......”
“阿韵......”钟离挚蹲下身,拨开他被泪水打湿的鬓发,揉着他略带红肿的面颊,“女欢男爱,需两情相悦,想开些吧。”
他双眸微阖,两行清泪再度肆虐而下,“少将军既喜欢阿沄,奴才就成全他。与其让她为阿沄担惊受怕,倒不如奴才去凤都参选,两全其美......”
钟离挚颇为动容,声音哽咽,“阿韵,我错怪你了。”
他颤颤巍巍地握住钟离挚的手,“公子,请答应奴才,不要告诉阿沄真相,更不要告诉少将军,求您了!”
启程当日,流萤阁内,两兄弟爆发了从小到大最激烈的冲突。
阿沄撑着孱弱的病躯,难以置信地望着灵韵,哭嚷道:“别人也罢了,为什么害我的人是你!你是我哥哥,亲哥哥啊!”
灵韵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做出副绝情之态,“你不明白,我就教你个乖,荣华富贵面前,兄弟二字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信!我不信!”阿沄将床榻捶得咚咚直响,几乎发了疯,“你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你还不止一次跟我说,你喜欢少将军,想留在王府里!”
“哼!你可真是蠢!当初那些话都是哄你的,仅是为了叫你放松戒备而已。”灵韵用力按住阿沄的肩,“从小到大,我事事忍让你,可这次,不想再让了!”
阿沄猛地搡开他,将那件葱绿底浅金牡丹云纹妆花春衫狠狠丢在地上,痛心疾首道:“你滚!我没你这个哥哥!没你这个哥哥!”
那一瞬间,灵韵的心盛满了盐井的井水,苦涩且浑浊。
他弯腰拾起衣衫,默默塞进包袱,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后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钟离挚亲自送他上车,“你这是何苦?”
泪水在他眼眶里打着旋儿,“公子,别忘了您答应奴才的事,阿沄就拜托了。”
香辇内,玹铮听着灵韵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冷嗤道:“你冒名顶替,究竟是顾念手足情深,还是心灰意冷?”
事到如今,灵韵不再有丝毫隐瞒,形容惨淡,抽抽搭搭道:“兼而有之吧,奴才是真的不想阿沄涉险,也不知再如何面对少将军......”
玹铮的手掌穿透了他的青丝,用力捏住他后颈,咬牙切齿道:“你没胆面对钟离珝,却有胆欺骗本王,邱灵韵,你知道会付出何等代价吗?”
他骨寒毛竖,面若死灰,仿佛一只随时会被猛虎吞噬的弱兽。“王主,奴才知罪了!求您...求您饶恕奴才吧!”
玹铮恨意满腔,口气冰冷,“你当初去凤都参选,不是已抱定必死之心了吗?又何必摇尾乞怜?”
见他被噎得说不出话,心头掠过报复的快感,越发刻薄道:“你走运,元服之夜被‘奸.妇’救了,否则......”
灵韵猛地抬起泪眼,“奴才发誓,绝未做过任何不贞之事,元服之夜闯进王府的人是阿沄!”
那一晚,面对阖府侍卫的严密搜查与围追堵截,他兄弟二人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
灵韵自知再这样下去,谁也无法脱身,便对阿沄道:“我去把侍卫引开,你趁机走!”
“不行!”阿沄死死扯住他,斩钉截铁地摇头,“公子将实情都告诉我了,你为我以身犯险,我若扔下你独自逃生,还算是人吗?”
“傻弟弟,府里的侍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这几样三脚猫的功夫,只会成为你的拖累!”
“大不了就死在一快儿!”阿沄忽然抱紧了他,“哥,对不起,你启程那天,我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你别怪我!”
他顷刻间泪如泉涌,“我们是兄弟,亲兄弟!我怎舍得怪你?况且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
两人正相拥而泣,漆黑的夜里忽传来一阵雕鸮(xiao)的叫声,阴森恐怖。
阿沄露出欢喜之色,“是师傅!他定是收到了我的传信前来接应!”他口中的师傅正是武成王府的教习,陪灵韵进京参选的“舅舅”。
他掏口哨回应之时,灵韵已拿定主意,“待会儿你同师傅一起走,把俪王的秘密带回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别犟了!若我失踪,别说俪王府,整个京城都会掀起轩然大波。届时,不止你和师傅,所有相关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可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此刻,阿沄感到万分懊悔,“哥,都怪我!我不该一时冲动来找你,将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灵韵竭力安抚着他,“俪王答应过会护着我的,你不要过于担心,事情或许还能有转圜余地。”
阿沄凝望着他,“哥,如果有机会,你还想不想见少将军?”
听他提起钟离珝,灵韵心颤了颤,露出凄惨的笑,“我已是俪王的人,你才是少将军的夫侍。阿沄,记住哥的话,好好侍奉少将军,和她白头偕老。”
话音未落,忽然脖颈一痛,眼前一黑,晕晕乎乎陷入昏厥。
阿沄手疾眼快将他搂在怀里,慢慢放躺,执拗道:“哥,俪王的元服公子叫邱灵沄,少将军的侍夫叫邱灵韵!我闯的祸,我自己承担!”
玹铮见灵韵伤心欲绝,几度哽咽地说不下去,便接口道:“他打晕了你,与你互换衣服,然后自投罗网,而你‘舅舅’趁机带走了你,对吧?”
他哀哀点头,“正是如此。”当他醒来时,已身处凤都郊外,而邱灵沄也已被扣上与逆党串谋作乱的罪名,刑讯致死。
“王主,就算奴才罪无可恕,但阿沄是无辜的!”
“无辜?”玹铮回想起元服之夜他的誓言,“难道不是你说,若泄露本王的隐秘,就会不得好死,尸骨无存吗?”
结果这誓言应在了真正的邱灵沄身上。
灵韵闻言,越发低伏,心似被滚油反复熬煎,痛得无以复加。
只听玹铮又质问道:“按理说,你弟弟留在武成王府,做了钟离珝的侍夫,又怎会冒然跑去凤都?”
灵韵解释不清,“奴才只知阿沄被少将军收了房,至于他怎么到凤都的,当时情势急迫,奴才来不及细问。”
“那你后来就没问过钟离珝姐弟?”
“奴才不敢问少将军,只问了公子。公子说,因阿沄一直闷闷不乐,少将军为讨他欢心,就答应让他回乡祭祖。可谁知他到了大同府便不辞而别。”
“你确定他同钟离珝圆过房?”
“奴才并未亲眼所见,但众所周知,少将军行了纳侍之礼,还风风光光地摆了酒席。”
玹铮将信将疑,手指轻叩案几,“钟离家的夫侍,洞房之夜都会烙上妻主的名姓印记,怎么你弟弟身上没有?”
灵韵惊诧万分,“不、不可能!”
玹铮冷哼,“难道本王还会骗你?”当年她查验邱灵沄尸身,胸口既无守宫,也无烙印。
灵韵心乱如麻,双拳紧攥,嘴唇几乎都要咬烂了。他相信玹铮的话,却想不通其中的缘故。
此时,香辇停住,魏婕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王主,镇抚司到了。”
灵韵听到镇抚司三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玹铮抚摸他脸颊的手指异常冰冷,“邱公子,你不是善解人意吗?那就不妨猜猜,接下来,本王会如何处置你?”
他认命般地伏首,“只要能令王主消气,奴才...愿领任何责罚。”
与此同时,凤都卓府当中,卓念颐搁下画笔,画中之人新月笼眉,艳桃拂脸,便是满园锦绣,也输他十分春.色。
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她抬眸浅笑,“母亲!”
卓之杭拾起书案上的画像,“这就是你三年前在大同府搭救的那位公子?”
卓念颐惆怅道:“正是。当年女儿在大同府偶遇这位公子,见他落难,便施以援手,并护送他到京寻亲。”
“他叫什么名字?”
卓念颐略加思忖,“他说他叫云灵。”
“他来京寻找何人?”
“据说是舅舅与哥哥。”当年抵京后,她不仅为他安排了住处,还赠送了许多银两,岂料有一天,他却忽然不告而别。“女儿一直在派人寻找他的下落,不过没有任何消息。”
卓之杭明白卓念颐为何如此执着,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想开些吧,他若存心躲你,你是寻不到的。”
卓念颐叹了口气,又赶紧请卓之杭坐,并关好门窗,“女儿明日前往田庄,母亲可是还有吩咐?”
卓之杭交代完几件重要的事后,又道:“你抽空去俪王元服公子的坟上瞧瞧吧,若有毁损,就修葺修葺。”
当年那孩子被扣上串通逆党的罪名,尸骨被丢去乱葬岗,自己一念之仁,算是令其入土为安。
卓念颐嘴上应了,心里仍牵挂着那道曾令她魂牵梦绕的倩影。耳畔似又响起那银铃般的娇笑。“小姐大恩,奴家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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