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下晌,顾渊跟随承瑾璎前往畅春园,离着还有两里路,便见车水马龙,华盖云集,珠璎翠帷,七香八宝,令人眼花缭乱。
柳岸眼尖,指着前头不远处那辆翠盖朱轮红漆琉璃香车,“公子快瞧,那就是定襄侯府的马车!”
顾渊一眼望去,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恨意,虽未曾言语,手却攥得死紧,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香车内,定襄侯君杨氏正捧着影青镂花玲珑瓷杯同儿子顾茵闲话,忽然头晕目眩手发抖,大半杯茶都泼在猩猩红吉祥如意的地毯上,惊得顾茵失声叫嚷起来。
“爹,您怎么啦?”他赶紧从雕漆牡丹纹的匣子里取出个青地金花玻璃瓶,点了几滴薄荷油涂在杨氏太阳穴上。
杨氏狠狠揉搓着,口气透着疲惫,“不碍事,许是昨晚没睡好......”
顾茵知他近日都不曾安枕,悄悄凑到他耳畔,神色古怪道:“我可不是吓唬您,自从清明祭祖后您就总梦魇,莫非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住了?”
杨氏被唬得心口突突直扑腾,“呸呸呸!瞎胡扯!老祖宗们享后世供奉,合该护着儿孙,哪有魇人的道理?”
顾茵翻着眼皮,笑话道:“您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娘偷偷请人施什么镇.魂术,我都瞧见了。”
“别浑说!”杨氏恼羞成怒作势要打,到底又舍不得,“告诉你,我与你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姐姐和你,今儿的话胆敢对外吐露半个字,小心你娘揭你的皮!”
大西门外,太女君驾临,畅春园的总管事忙率众迎接。小向氏瞅着黑压压跪地的人群,趾高气扬地踩着杜如湄的脊背下车。
众目睽睽,他故意放缓步伐,还用鞋跟狠狠碾了又碾。杜如湄吃痛却不敢吭声,甚至连轻微的晃动都不敢,直到小向氏双脚落地才膝行退至一旁。
夏婖骑在马上,远远望见这一幕,忿然道:“这也太作践人了!”
风七七摇头轻叹,“太女流连教坊司,太女君不敢当面抱怨,便将怨气都撒在陪侍的郎倌身上。去年是慕氏做人墩子,今年他不在了,杜氏自然难以幸免。”
说罢又在教坊司众人之中寻找裘珵,见他瑟瑟缩于人后,装扮普通,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心说,真是个机灵鬼儿,待本官晚上得闲,定去好好疼你!
少时,承瑾璎的马车到了,一名管事满面堆笑前来相迎,“四郡君金安,俪王主已命人把凝春堂洒扫干净,请您与小公子歇息。”
他点头哈腰,神色谄媚,忙不迭在前头领路。
承瑾璎心中冷嗤,若没认错,去年来参加赏春宴就是此人迎驾,言不恭语不敬,还公然讨要赏银,满副小人德性。
他明白能有今日之礼遇全仗玹铮,便故意问道:“俪王住在何处?她昨日还派人去传话,说本君若到了务必通报于她。”
管事闻言眉眼挤在一处,腰弯得几乎能显出个驼背来,“俪王主住在瑞景轩,小的马上派人去通禀。”见承瑾璎并不拿正眼瞧自己,继续讨好道:“俪王主说了,凝春堂宽敞舒适,四郡君与五郡君相伴,也能说说体己话。”
承瑾璎含笑点头,“俪王想的周到,不过五弟要随皇贵君懿驾前来,最快也得酉时。”历来赏春宴都会有君卿驾临以示皇恩,十年来皆是向荣泽统领,今年因其禁足,宫韶华便当仁不让。
那管事见承瑾璎对宫韶华的行程了如指掌,心下难免多了分敬畏,待偷眼去打量顾渊,见他衣饰华丽,不声不响自有股子沉稳贵气,愈发不敢轻视。
几人转过游廊,忽听少年放肆的笑声传来,“爹,等回府后您也买个奴才专门给我做人墩子用吧,多威风多神气!”
“好!回头让你娘上诫奴院买个供你使唤便是。”杨氏不以为然,他素来待下刻薄,更不会顾及罪奴的死活。
忽然,背后一道寒芒刺来,令他不由自主打个冷颤。待回身观瞧,承瑾璎面带薄怒,伫立廊下凛然而视。
眸光虽凛,却并无半分杀气,其余人等则都微垂着头。杨氏暗自纳闷,“莫非我又恍惚了不成?四郡君是出了名的软柿子,我怎可能被他吓着?”
当下微微欠身,不情不愿地敷衍道:“四郡君安好。”说罢又命顾茵拜见。
承瑾璎不搭理他,拉着顾渊快步离去,直到进了凝春堂的暖阁才松开顾渊那冰凉且微颤的手,见四下无人,忙关切地问,“好孩子,你没事吧?”
顾渊眼圈泛红,隔着面纱嘴唇微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承瑾璎知他乍见仇人心里肯定煎熬,心肝宝贝似的将他搂在怀里,不停低声安慰。
顾渊瞧着承瑾璎万分担忧的神色,汩汩暖流滑过心头,原本紧绷的身躯亦渐渐放松,终于轻声唤了句四叔,然后伏在承瑾璎肩头尽情宣泄了一通。
瑞景轩内,风七七、夏婖给玹铮见礼。玹铮见夏婖穿着崭新的从三品云麾将军袍服,开心地捶了她一拳,“伤早就好了,却不回衙门,你几时也学会躲懒了?”
夏婖面颊微红,挠了挠头,“属下岂敢?这两日属下都在同兵部商谈组建赤鹰军团的各项事宜,等有了眉目就跟王主呈报。”
玹铮指着楠木一腿三牙霸王枨方桌上的螺钿龙鸿福祥云漆盒对夏婖道:“淮安县君派人来传话,说既得照顾淑君玉体,又不善应酬,便不来赏春宴了。你明儿抽空把这个送去行宫给他。”
三月初六,夜隐获封淮安县君,内廷司派专人前往行宫传的圣旨。
夏婖十分惦记斐陌,拍着胸脯满口应承。风七七笑着拿她凑趣儿,“老夏,你这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心眼儿越发不实诚了!”
夏婖瞪眼反驳道:“敢情你家里九美环伺,教坊司又有位石榴公子,饱汉不知饿汉饥!”
“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夏将军都学会伶牙俐齿啦!”风七七神情夸张,拍着夏婖的肩膀哈哈大笑,“想让斐陌当饱汉子还不简单啊,这样,你请我喝酒,我教你几招,保证他一回就上瘾!”
“呸!当着王主的面你也敢胡吣!”夏婖臊得耳根、脖子通红,回身举拳便奔着风七七招呼过去。
风七七哎哟一声蹿到玹铮身后,“喂,我跟你说,好女动口不动手!动口懂吗?你要让男人死心塌地跟着你,那你就得好好修炼!”
玹铮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扑哧一笑,接连咳嗽两声,故作正经地嗔怪道:“什么动口动手的,越说越没谱啦!”
风七七围着紫檀夹头榫大画案来回转圈,“王主,属下这可是大实话呀,老夏从来不沾荤腥,别是个银样镴枪头!”
“好哇,你敢污蔑我!”夏婖被她气得吐血三升,“我、我告诉你,我今儿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诶!有种别躲!......王主,您怎么还护着她呀!......”
暖阁内嬉闹打骂,笑语频传,玹铮乐得前仰后合,一不留神,差点儿就砸了手里的桃枝粉彩茶盅。
忽听院门口传来阵阵犬吠,紧接着是几名男子的惊叫与哭声。风七七顾不得屁股被夏婖踹得隐隐作痛,疾步出了正房,奔过穿堂,大喝道:“千狐灵,松嘴!”
健硕的白色猎犬正咬着小侍的裤脚,在他身后,锦衣华服的两名公子吓得抱在一处,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千狐灵得了命令,松开嘴稍稍退后,但杏仁形琥珀色的明亮双眼依旧充满戒备,警惕地盯着来人。
风七七暗暗好笑,又有不长眼的跑来打搅王主清净,下晌这都是第几拨了?也多亏王主英明,把千狐灵弄来守门,不然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得跑来觊觎。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不好意思,王主正在休息,不见外客,公子们还是请回吧。”
因都是权门贵府的少爷,风七七的态度还算客气。来人见她身着重明卫同知过肩云蟒妆花官服,都纷纷给她见礼。
向五郎抖落睫毛上的莹莹珠泪,模样楚楚可怜,“大人,我等奉太女与太女君之命,前来给俪王主送点心,不成想......”
本欲在赏春宴前捷足先登,却未料瑞景轩两只大狗把门,一白一黑,尤其是那只白狗,四肢强健,眼神锐利,分明就是经过训练的。
他偷眼朝穿堂望去,方才分明听见碧玉雕鸳鸯山水插屏后传出阵阵笑声,俪王根本未曾休息,只是找借口推脱罢了。
他自恃年轻貌美,便莺声婉转的哀求,“大人,太女与太女君再三叮嘱,让我与四哥务必将点心亲手交给俪王主,还烦请大人代为通传,就说向家四郎、五郎奉命求见。”
“这......”风七七暗笑,别说您两位只是向家的庶出公子,即便太女君亲至,我家王主还不是不见。她轻嗽两声,板起脸来,“两位公子莫令本官为难,王主已有钧命,本官爱莫能助。”
说罢掉头便走,向五郎哪里肯放,可刚往前追出半步,千狐灵立刻呲起锋利的獠牙,身形一弓,后腿一蹬,发出沉闷却骇人的低吼。
铮黑心眼见千狐灵发威,也不趴着晒太阳了,汪汪汪地跑过来,与千狐灵一左一右形成夹击之势。
向四郎吓得胆战心惊,赶紧将向五郎往后拉,并抢过他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冲风七七喊道:“大人,既然俪王主不便,我等就不打扰了,烦请大人将食盒转交俪王主,免得辜负了太女与太女君的美意。”
说罢,扯着向五郎并众侍从落荒而逃。
风七七命侍从取过食盒,随手扔了两块点心喂狗。就见铮黑心叼起点心,自个儿也不吃,而是屁颠屁颠跑去千狐灵跟前大献殷勤。
风七七哈哈大笑,暗道凌陌晓要是瞧见自己的狗变成眼前这副怂样,鼻子肯定得气歪了。
不过玹铮的招数就是好使,不仅拿千狐灵对付了铮黑心,而且还把铮黑心拐带了出来,这还真算意外收获。
当然,她并不知晓就在此刻,丢狗的凌少宗主生平头回动用了重明卫千户的权柄,发动众多总旗、小旗和校尉们为她寻狗,甚至还在大街小巷张贴了铮黑心的画影图形。
申时,卓念音跟着安氏和李公公进了蕊珠院,蕊珠院共分四个独立的跨院,蔡琳的正夫屠氏及儿子蔡卿重,苏玫庭的正夫廖氏及儿子苏羡、唐英的正夫苗氏及养子扶苏都已先行入住。
李公公掐指算着时辰,“皇贵君的懿驾酉时到,安老爷与六公子须得提前一刻至正门迎接。另外,此次随行的君卿还有乔贵卿与芷贵人。皇贵君住在寿萱春永殿,乔贵卿与芷贵人分住东西偏殿,太女君则住在云涯馆。按规矩,安老爷都要派人去递帖子请安。”
卓念音眼珠滴溜乱转,亲亲热热挽了李公公的胳膊,笑眯眯地问,“公公,听说后湖的桃花堤有各府搭建的花帐?”
李公公尚未答话,安氏已沉了脸嗔责道:“小祖宗,你就叫人省省心吧!那地方男子可不能去!趁早歇了心思,安安分分是正经!倘若敢在皇贵君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爹也保不住你!”
卓念音挨了训斥,扁着嘴闷头不做声。
李公公笑着打圆场,“六公子如今许了人家,越发得讲究分寸,其实前湖也很好,有观花楼、杂耍还有戏台,斗花、作诗、泛舟同样有趣儿。”
卓念音无奈应着,心里却盘算,听说赏春宴的花帐最是好玩,可却不让男人进去。回头等我嫁了人,越发没个自由,这次说什么也得混进去瞧瞧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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