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入罪

    林绛心夜里做了个梦,梦中他回到儿时,娘亲抱着他伫立在皮影戏台前,爹爹依偎在侧,与娘亲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容。

    紧锣密鼓声不绝于耳,皮影儿们英武矫健,上下翻腾。继武松打虎之后,三打白骨精也博得满堂彩。林绛心瞧着皮影儿飞来飞去,撕杀打斗,飞天入地,喷烟吐火,连连抚掌称奇。

    他周身裹着大红石榴花的云锦水貂毛披风,紧紧搂着林芝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撒娇,“娘亲,以后天天都过上元节吧,那样我天天都能看皮影戏啦!”

    林芝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捏着他粉嫩的小脸,目光宠溺道:“傻孩子!等明年娘带你和妹妹一起来看好不好?”说着,又温柔地去抚摸爱夫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官人近来辛苦。”

    “大人说的哪里话?”林官人面红耳热,白玉般的蝤蛴也蒙了层淡淡的粉釉色。他与林芝月手掌交握,含羞带媚道:“为林家开枝散叶,奴家本就责无旁贷嘛。”

    武戏热闹非凡,文戏更是音韵缭绕,缠绵动听。戏班子演的都是脍炙人口的传统剧目,白蛇传、金碗钗与玉堂春。

    林绛心睡得迷迷糊糊,动人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在脑中回旋,“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在监中不知春。想起当年事好不伤情!当初在院中穿绸着锦,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林家被抄,举族下狱,苏三的悲词不正是他落魄的写照吗?玉堂春至少还有位重情重义的王娘子,而他似落花零落成泥,这辈子都是任人践.踏的命。

    两滴珠泪凝于眼角,他嘤咛着缓缓睁开双眼。明媚的晨光透过灯笼锦支摘窗洒进片片金辉,这才给满室陈腐的金粉雕梁平添了丝活气。

    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背后的隐隐哀愁,林绛心难掩苦涩与凄惶。

    待起身披上外衣,刚要唤小侍梳洗,却猛听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紧接着,房门被大力踹开,魏婕领着十余名重明卫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

    林绛心骤惊之下身形倒退,不留神碰倒了杌子,脚后跟也撞得生疼。他心突突直跳,神色惊惧,声音颤抖,“大人,您们这是......?”

    校尉们各个凶神恶煞,有的拿着哗哗作响的铁链,有的拿着拇指粗细的绳索,还有的举着寒气森森的绣春刀。

    魏婕轻蔑地瞟着他,充斥着寒酷之色,一边摆弄着手指上双龙戏珠猫眼戒指,一边嗤笑道:“林公子,奉俪王主之命,拿你去诫奴院!”

    “啊!”林绛心闻言魂飞魄散,手里的桃木梳子啪得掉在地上。他扑通跪倒,神色既慌张又委屈,“大人,奴才究竟犯了什么错,奴才不明白!”

    “不明白?”魏婕冷哼,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扼住他下巴,巨大的力道令他忍不住连声痛哼。

    “大人...大人......”林绛心不敢反抗,唯有流着眼泪怯怯哀求,“大人,奴才向来循规蹈矩,绝不敢有违教坊司的规矩......”

    “你少往教坊司上扯,你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有人搜到凌陌晓的锦帕呈给魏婕,魏婕当着林绛心的面将手帕抖开,讥讽道:“啧啧,瞧瞧,花开并蒂啊!昨晚众目睽睽,林公子就敢投怀送抱,还把人家定情之物都收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林绛心头嗡的一声,忙喊冤道:“大人误会了!奴才、奴才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三心二意、琵琶别抱!”

    “不敢?哼,不赏你些苦头吃,你定不会老实招供的。”魏婕狠狠一甩手,林绛心闷哼着伏倒在地。魏婕冷笑,“来人,找两块青砖,再端盆井水,好好伺候林公子。”

    裘珵是被小侍给摇醒的,他昨晚在石榴院摆宴与凌陌晓猜拳吃酒,结果回回都输,被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直睡到日上三竿。

    他睁开酸涩的眼皮,听到榻边的啜泣声,只觉头疼欲裂,烦躁莫名,不由责骂道:“响晴白日,哭什么丧,要死了你!”

    小侍被他一骂,越发嚎啕起来,“公子,您赶紧去牡丹院瞅瞅吧,重明卫来抓林公子,要押他去诫奴院!”

    诫奴院堪称人间地狱,这小侍素日受过林绛心不少恩惠,真心替他担忧。

    裘珵只觉头顶划过道晴天霹雳,又好似被丢进三九天的寒井里沁了个透心凉,顷刻间半分醉意皆无。

    他头顾不得梳,脸也顾不得洗,堪堪穿戴整齐就心急火燎往外跑,正巧碰见教坊司的管事孙公公迎面而来。

    他疾步扑倒在孙氏脚下,使劲磕头,咚咚作响,“公公,求您发发慈悲,救救绛心吧!”

    孙氏方才得到通报,只在牡丹院门口朝内望了眼,便再也不敢进去半步。见是裘珵,因顾忌风七七,难免收回嫌怨的怒色,放缓语气道:“并非本公公见死不救,俪王主的命令谁敢违抗?要怪只能怪林氏作死。”

    裘珵对昨晚牡丹院的情形已略有耳闻,暗暗懊悔自己没用,不然凌陌晓怎可能弄出那么大动静?

    他泪眼婆娑,“绛心何等心性公公还不晓得吗?奴才敢以性命发誓,他定是冤枉的!”

    孙氏咂了咂嘴,“冤不冤只有俪王主说了算,你就别操心啦!”

    裘珵攀着他衣摆苦苦哀求,“烦劳公公替绛心向俪王主陈情!这教坊司归您管辖,您老说一句比绛心说十句都管用!”

    孙氏心中叫苦不迭,又被他吵得脑仁儿疼,奋力挣脱开紧走了两步。听他在身后实在叫得凄惨,叹了口气,回头叮嘱道:“听公公句劝,林氏已然不中用了,还是自保要紧。你千万别去牡丹院!风大人刚来了,正在里头坐镇呢。你若去求情,她定迁怒于你。”

    牡丹院内,风七七坐在铁梨木冰绽纹玫瑰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魏婕坐在她右首,吃着蜜饯花生与八珍梅,时不时往院子正中瞟两眼。

    林绛心双膝跪在两块坚硬的青石砖上,两手擎着只灌满井水的洗衣木盆,高高举过头顶。

    他头发凌乱地黏在脸颊与香颈上,周身湿漉漉的,越发凸显出诱人的玲珑韵致,引得重明卫们相互挤眉弄眼,嘿嘿淫.笑。

    有校尉围着他来回踱步,只要他胳膊弯曲或稍稍晃动就厉声责骂,“举好了!洒盆水记十板子,这可是第三盆了!”

    魏婕讥笑道:“林公子,招了吧,如今十余份口供,份份都对你不利,你还非要硬扛着,多没意思!”

    林绛心已跪了半个多时辰,膝盖跪得生疼,还得强撑着酸酸麻麻、渐无知觉的手臂。他额上、背上不停渗着冷汗,明明力有不逮,却依然咬紧牙关,“大人,奴才是冤枉的!奴才并不曾勾.引凌千户!”

    “哦?那你的意思是,凌千户勾.引你?”

    “不!不是的!奴才与凌千户之间是清白的!”林绛心生怕凌陌晓受到牵连,激动之余水又差点洒出来。

    魏婕故作不解,“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林公子,你真把本官搞糊涂了。既然你与凌千户清清白白,那到底你是如何滚到她怀里的?她的锦帕又是怎么落在你手上的呢?”

    林绛心委屈的叫嚷道:“大人,那是误会!”

    “误会?哼!”魏婕嗤笑,“昨晚满院子的人证,你竟敢欺骗本官说是误会?”

    她话音未落,裘珵拉着两名身着青罗紵丝彩画百花袍的少年跑进院子,在林绛心旁边跪倒,高声喊道:“大人,昨晚真是误会!绛心是冤枉的!”

    魏婕认得裘珵,知晓裘珵如今深得风七七宠爱,因此不敢擅专,而是将目光转向风七七,“大人您看这......?”

    风七七听是裘珵的声音,顿生不悦。心说,不是已命人盯紧了石榴院不许裘珵出来的吗?这帮废物干什么吃的!

    她睁开双眼,眉头紧蹙,对裘珵板着脸道:“这没你的事,赶紧滚!”

    裘珵泪流满面,冲着她连连叩头,“大人,绛心真是冤枉的,那真是误会!昨晚的情形他两个弟弟都亲眼所见,足以当作人证!”

    风七七与魏婕都知道林绛心有两个弟弟也沦落在教坊司,却从未见过,于是抬眼观瞧。只见他二人容貌虽青涩,但眉目间都有着与林绛心相似的风流韵致,估计不出几年,定能同样出类拔萃。

    风七七在心里责怪裘珵不知好歹,净给她添乱,于是动了真气,横眉立目地责骂道:“混账!既是林氏胞弟,焉有不偏向他之理,证供岂可作数?”

    魏婕低声劝道:“大人息怒,裘公子关心表弟,也是人之常情嘛。”

    风七七本想下令将裘珵三人直接赶出去了事,未料林允心生来就颇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倔脾气,毫不畏惧地高喊道:“大人,哥哥是冤枉的!昨晚他不小心绊倒,凌大人只是好心搀扶,两人并不曾行苟且之事!”

    魏婕冷眼逼视着他,“休要信口雌黄,林绛心是你哥哥,你自然偏帮于他!”

    林允心急忙去扯林初心,“二哥,昨晚咱们跟着皮影戏班子一同进的牡丹院,当时的情形咱俩都瞧见了,你也说句公道话!”

    林初心刚要启口,魏婕举着厚厚一沓供词朝他走来,“这里所有的供状都称昨晚林氏行为不检。你要想清楚了,做伪证可要连坐,俪王主已下令押送林氏去诫奴院,难道你也想陪他同去吗?”

    林初心听到诫奴院三字,顿时毛骨悚然。他两手死死攥着衣袍下摆,低头闷了好久,支支吾吾推脱道:“奴才、奴才当时只顾着、只顾着看皮影戏班子搭台,其余、其余都没留意!”

    林允心不妨他临阵倒戈,难以置信的嚷嚷道:“二哥你撒谎!你明明就看到的!来之前你还同我讲过!”

    裘珵亦满脸惊讶,“初心,你、你怎的不说实话?绛心可是你亲哥哥啊!你忍心看他含冤莫白吗?”

    魏婕环抱双臂,阴恻恻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林初心回避着林允心与裘珵的目光,侧着头小声嘟囔,“我是真没看清!虽被你们强拉来,但我不能胡说八道啊!”

    他心里默默念着对不起,他也想实话实说,可已有那么多人都作供对林绛心不利,他是真害怕受到牵连。

    林绛心阖上双眼,两行清泪徐徐滑落,他强忍心头阵阵凄冷,哽咽道:“罢了,何苦逼他。”

    若论妻夫,虽说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更何况个庶出的弟弟?

    林允心虽跪着,却挺直脊梁,冲风七七与魏婕信誓旦旦道:“大人,奴才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同进诫奴院!”

    此话令林初心身形一震,急赤白脸地扯住他衣袖,嗔怪道:“别满嘴胡吣!还没睡醒不成?”说罢,又俯身连连磕头,“大人,允心不是有意冒犯,实是他年幼不懂事,您千万别拿他的话当真!”

    林允心恼他自私自利,又恨他无情无义,嫌弃地将他推开,并向旁边挪了挪,“我不稀罕你替我讲情!哥哥素日待我们情深意重,如今眼看他受罚,你却袖手旁观,简直是狼心狗肺!”

    林初心面皮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我狼心狗肺?好好好!你们是亲兄热弟,可别忘了咱俩才是一个爹肚子里爬出来的!林氏不知好歹得罪了俪王主,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凭什么我们清清白白的名声,倒叫他带累坏了!”

    他小小年纪,却实在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字字如刃,直戳得林绛心千疮百孔,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林绛心神志紊乱、剧烈颤抖,本就酸软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木盆咣得掉落,井水再次洒出,溅了满身满地。

    林允心不顾林初心的拉扯,涕泪横流地扑进林绛心怀里,紧抱着他泣不成声,“哥哥!哥哥!”

    裘珵忿忿不平地瞪着林初心,挥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厉声骂道:“你个糊涂脂油蒙了心的白眼儿狼!你哥哥白疼你一场!”又唯恐林绛心有个好歹,忙跪爬两步到他身边搀扶住他,使劲儿唤他,“绛心!绛心!”

    林绛心眼神空洞洞的,似乎望着裘珵,又似乎什么都没瞧见,“表哥......”才蹦出两个字,他忽然就半痴半呆的笑了起来。

    魏婕心里咯噔一声,忙望向风七七,“大人,林氏不会被气傻了吧?”

    两人都疾步走到林绛心跟前,只见裘珵和林允心分别架着林绛心,都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裘珵被林绛心吓个半死,又怜悯他伤心摧肝的苦楚,眼泪扑簌簌的,“绛心、绛心你不能有事啊!”

    “表...哥......”裘珵的影子越来越迷糊,林绛心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终于身子一歪,彻底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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