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贤君特意穿上内廷司新进献的玫红绣石榴百子织金纱宫装,戴了顶金镶宝红玛瑙如意冠,腰间那一道莹光闪闪的赤金珍珠流苏,越发神采照人。
巧言捧了碗冰糖炖燕窝进来,贤君用仙桃纹青花瓷勺轻轻搅了搅,“给皇贵君炖的山药茯苓乳鸽汤如何了?”
“小火煨了大半宿,鸽子肉软软糯糯,馋死个人!”
“趁着晌午前送去麟趾殿吧,估摸着陛下今儿会去用膳。”因承珺煜常在麟趾殿用午膳,各宫君卿摸透了她的规律,都时不时送些汤水过去。贤君打着孝敬宫韶华的名义,自然更能讨她的欢心。
巧言抬手打发了暖阁中的侍从,附在贤君耳畔低语,“郑寅隼(yinsun)派人来禀告主子,卢氏已经招了。”
“招了?”贤君面色一喜,入口的燕窝顿时觉得格外香甜爽滑,“要说慎刑司那些个掌刑的,还真有手段!”又想到魏国公的叮嘱,赶紧追问,“不是严刑逼供吧?”
倘若承珺煜心血来潮要亲审卢氏,看到满身血污,岂非落了下乘?
巧言抿嘴笑道:“您就放心吧,卢氏完好无损,慎刑司连根手指头都没碰他!”
“那他还能招供?”贤君猜不透其中的门道,颇为好奇。“本君听闻郑寅隼与付才郎向来不合,姓付的没暗中使绊子吧?”
郑寅隼便是慎刑司那位看似憨厚、圆脸黄牙的副管事,正管事姓付名才郎,入宫三十年,十年前坐上了慎刑司第一把交椅。
巧言方才听得三言两语,因忌惮贤君的肚子,不敢直言相告,只推说道:“不仅没使绊子,这次令卢氏招供的主意还是付管事出的。郑寅隼说,请魏国公抓紧时间动手,他听主子下一步吩咐。”
卢氏既已招认受向荣泽指使毒害唐纾,那么魏国公便可拿当年柏氏之死大做文章。贤君一面命人去传魏国公正君进宫,一面背地里吩咐巧言,“给长春家里偷偷送去些抚恤银两,别留痕迹。”
巧言晓得厉害,领命告退。
早朝时,朝臣们依旧针对行刺案争论不休。散朝后,承珺煜回安泰殿批了半个时辰奏折,便听孟晴说麟趾殿已派人来催问。
她吩咐摆驾,坐着辇舆,手支着头,脑子里反复闪现的都是卢氏、美景与半月的供词。
唐纾落胎她本就疑心向荣泽,如今下毒案所有证供又都对向荣泽不利,按常理她该派人锁拿宣室殿向瑞等人拷问,可她却有些迟疑。
尽管她不喜向氏,可向氏毕竟是太女生父。残害君卿乃重罪,就算君后只废不杀,但真要依律废黜,必定朝野动荡,太女颜面无存。
如果将向氏禁足,拿卢氏与其余人等问罪,再给唐家一份荣宠,或许也不难平息非议。
至于乐郡王,十足不成器的东西,都是被卢氏带累坏了。若没了卢氏,指不定还能上进些。
另外,柏氏的死......
她心里正.念.叨柏欢的名字,忽然,辇舆狠狠颠簸了一下,幸亏她反应及时,身子虽前倾,却死死扒住了扶手,这才没从辇舆上摔下去。
孟晴大声惊呼,“陛下您没事吧!”众轿侍眼见惊驾,慌忙放落辇舆,惊恐万状地跪地叩头,连呼陛下恕罪。
孟晴点指着斜刺里冲出来并跪在离辇舆不远处那个灰扑扑的人影厉声怒斥,“侍卫何在?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拿下!”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扭住那人的双臂,将其押伏在地。有人揭开蒙面斗笠,惊讶道:“总管,是个和尚!”
“和尚?”那人穿着灰布僧袍,光秃秃的头顶烧着清晰的戒疤,嘴角还有颗黑痣。孟晴心里微微一揪,这脸孔似曾相识,却又记不真切。
那人面对承珺煜的森森凤眸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奴才携云拜见陛下。”他明明穿着僧袍,此刻却报俗家名姓,且自称奴才,着实令人诧异。
承珺煜对携云毫无印象,或许曾见过,但宫中到处都是身份卑微的奴才,她从不会留意。她疑惑地看向孟晴,“携云是谁?”
孟晴仔仔细细地打量携云,最后盯着他嘴角那颗黑痣微微出神,“你、你在思怜容贵君的宫里当过差对吧?”
携云挤出丝浅笑,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凄凉,“想不到大总管竟还记得,奴才正是当年柏贵君宫里的花奴。”
听到柏欢的名字,承珺煜的手微微一颤。
孟晴恍然,“我想起来了,柏贵君当年献给陛下的嘉定水仙就是你培植的。你还会种兰花,做石榴盆景,慎亲王还常常叫你给她扎花篮玩儿。”
听孟晴提及往事,携云的眉梢眼角漾出暖意,“奴才本在上林苑当差,后来被拨去侍奉柏贵君,奴才没旁的本事,养花儿的手艺是祖传的。”
孟晴示意侍卫放开他,他端端正正给承珺煜叩头道:“陛下,十年生死两茫茫,您还记得贵君的样子吗?”
这话令承珺煜心头一黯。
不待她回答,携云已凄凄惨惨地笑了起来,“陛下,贵君是真心爱慕您,恪守侍夫之道,为您诞育皇女,可惜,您的心却从未在他身上。”
“放肆!”孟晴出言斥责,暗含提点之意,“陛下驾前不得无理!你冲撞圣驾,罪责非轻,还不赶紧求陛下宽恕!”
携云却嗤笑一声,“奴才不求宽恕,只求陛下容奴才把话讲完,要打要杀,任凭处置!”
“你!”孟晴恼他冥顽不灵,方要命侍卫掌嘴,承珺煜抖了抖掌中的伽楠香珠,悠悠叹息一声,“思怜容贵君天不假年,朕亦时常追思,你既为他宫中旧仆,又已出家,便替朕多为他诵经超度,助他早登极乐吧。”
说罢不愿再多费唇舌,抬手示意起驾。
携云岂肯错过这唯一的机会,膝行两步,高声叫嚷,“陛下,柏贵君有冤!”
“住口!”承珺煜硬下心肠,冷眸中寒霜凛冽,“休得信口雌黄!朕看在思怜容贵君的份上且饶你这回,再敢胡言乱语,小心尔的狗命!”
她早知柏氏死得蹊跷,唐纾中毒后越发笃定,可她打心底不愿旧事重提。非是她冷酷无情,中.毒案尚属可控,然柏氏死因若被揭露出来,前朝、后宫只怕弹压不住。
慎亲王派系定会趁机与太女大肆斗法,承珺煜深受夺嫡之苦,并不愿女儿们也步她当年后尘。
柏氏不过是名略得些薄宠的君卿,就算向荣泽污蔑了他,就算他真心爱慕自己又如何?她乃高高在上的帝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男人。
携云双眸蓄满珠泪,两肩不停颤抖,哽咽道:“陛下!您命奴才为贵君诵经,可诵再多的经又有何用?他遭人谋害,沉冤难雪,不为他伸冤,他始终难以瞑目啊!”
承珺煜啪地一掌重重叩在辇舆的紫檀木扶手上,疾言厉色地点指携云,“你口口声声说柏贵君被人毒.害,可有凭据?若拿不出来,朕就要治你个污蔑之罪!”
携云伸手抹了把眼泪,瞬间挺直脊梁,朗声道:“奴才就是人证!当年,废君卢氏与贵君的对话奴才听得真真儿的,卢氏威胁贵君说,即便把他下毒之事说出去他也不怕,因为毒.药是君后给他的,要是贵君敢不就死,慎亲王也得一同陪葬!”
柏氏临死前的那晚,他趁夜深人静摸到窗根儿下,本想遥遥望一眼赏他银钱安葬亲人的恩主,却不料竟听到了惊天的秘闻。
他又惊又怕,吓得蹲在窗根儿下,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
第二天柏氏殁了,贴身侍从都被冠以伺候不周的罪名处死,而他因不在内殿伺候,反逃过一劫。
他连着哭了十几个夜晚,柏氏温柔如水的面容深深印在他心底。他期待着承珺煜能彻查柏氏的死因,可却等来了慎亲王由君后抚养的消息。
柏氏虽被风光大葬,但携云不甘心。当他的亲朋皆死于瘟疫,他筹措银钱四处碰壁时,是柏氏慷慨解囊,施舍银钱安葬了整村的人。
他虽只是名小小花奴,可柏氏待他总很和善,还曾经夸他心灵手巧,应允将来会为他说门好亲。
他身不由己地被拨去伺候太君们,直到二十五岁。他明明可以选择嫁人、出宫,但柏氏的恩情未报,沉冤未雪,他怎能弃之不顾?
他即使出身卑微,但亦有良心,唯一能回报恩主的,便是有朝一日替他鸣冤。
那一日就在今天!
他将怀中鲜血写就的状纸掏出,高高举过头顶,嘶喊道:“陛下,当年贵君被君后与卢氏合谋害死,奴才恳请陛下开棺验尸,还贵君一个公道! ”
待侍卫将血状呈给承珺煜,他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奴才冲撞陛下,罪该万死,不求宽恕,只求陛下惩治真凶,以告慰贵君在天之灵!”
自打冲出来的那刻,他便不存苟活之念。向甬道旁的石灯只瞥去一眼,便毅然决然地起身,狠狠撞去。
但听咚得一声,众人惊呼之际,他已倒在血泊之中。
孟晴疾步跑过去托起他的头,他攒起最后气力,断断续续道:“奴才...偷生...多年,早就该...追随...贵君去了,只求...陛下...开棺验尸......开棺验尸......”
在场众人见状,皆唏嘘不已。
闭上双眼的刹那,携云并无半分哀伤,反而展露出释然的微笑。
舍身报恩惠,性命安可怀?
剩余的事,自会有人替他完成的。
携云拦御驾替柏氏喊冤之事令贤君心花怒放,慨叹真是天助他也!因高兴,午膳多进了一碗虫草蹄膀汤和一碟香椒炒虾,并派巧言再去打探消息。
少时,玹铮也得了奏报,苏珂见她轻轻放下灵芝花草纹的青花瓷碗,神情很是惆怅,便温柔小意地摸着她的手,含笑道:“许是这当归鸡丝粥不合王主胃口,您想吃什么,奴家再吩咐人去做。”
玹铮摇头,笑容淡淡的,“罢了,嘴里没味儿,吃什么都不香。”
苏珂将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奏报上,心里暗暗埋怨送信儿的没眼色。他轻轻往玹铮怀里钻,忽闪着细密的睫毛,巧笑嫣然,“奴家今儿新换的胭脂,王主想不想尝尝?”
话音未落,玹铮的吻已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眉心,灼热的吐息令他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眸。
不多时,玹铮的灵舌在他水润的双唇上勾挑磨抹了一番,并亲密呢喃道:“阿珂果然好滋味!”
苏珂沉浸在柔情蜜意的漩涡里,双颊灿若桃李,期待玹铮继续采撷。可玹铮却放开了他,略带惋惜的口吻,“携云是难得的忠仆,等你再好些,去庙里给他做场法事吧。”
“是。”苏珂点头应下,见玹铮眉眼间隐隐伤感难逝,柔声劝慰,“王主别太难过,携云是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本王知道,慎亲王一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他才会投靠本王。”能血溅当场不畏生死,这看似不起眼儿的侍从却有着堪比英雌的血性。
玹铮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室外朗朗乾坤,“看来陛下这次非开棺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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