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满载礼品的马车停在了俪王府的大门前,驻守的校尉刚要呼喝,花无心已掏出烫金名帖,朗声道:“池府。”
她周身雪锻,带着镶墨玉的斗笠,银丝面具遮挡住眉眼,左手中指那枚宝石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校尉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车娘,不由愣住,“哪个池府?”
花无心睨着她,口气颇不耐烦,“池府都不晓得,你新来的?”
那校尉被凌厉气势所迫,下意识点头,紧接着便觉受了奇耻大辱。自打她进重明卫,别说平头百姓见她毕恭毕敬,就是八、九品官员都对她客客气气。
眼前女子即便穿着富贵,也不过是个赶车的,而她乃俪王府执门校尉,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
她撸胳膊卷袖子就要骂人,不妨被呼哧带喘狂奔而来的头目一把搡开。她趔趄两步,脚跟还没站稳,头目已对花无心点头哈腰,满面陪笑,“呦!这不是花老板吗?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来凤都办事,顺便。”花无心狭眸微挑,纵身跃下马车,将马鞭子甩给那头目,轻车熟路地径直就往大门里走,“墨依在吗?我有话交待她。”
“在在在!”花无心面前,头目哪还有半点平日耀武扬威的架势,完全一副谄媚的狗腿相,“花老板,新来的不懂事,您别介意,小人这就去通报墨总管......”
花无心微嗯了声,猛然又回头高喊,“卸车的当心点!隐少的那对儿青花缠枝梅瓶可是要送进宫的!”
衣锦领着小侍们鱼贯往明心斋而去,迎面碰上菱角与莲蓬。
菱角正夸耀宫里赏给苏珂的金粉蜻蜓翅花钿如何华艳,猛一抬头,瞅见衣锦身后跟着十余名小侍,人人捧着三、四个礼盒,堆起来都要叠成小山,不免揶揄道:“呦!隐少爷又送嫁妆来啦?”
衣锦与他也算熟稔,听他调.笑,便伸手去撕他脸皮,“呸!红口白牙的议论主子,想挨板子不成!”
菱角嬉笑着躲去莲蓬身后,吐吐舌头,“难道我说错了?这几年,隐少爷成日往府里倒腾东西,上回还运了张海棠木的美人榻来,真真叫人开眼!”
别看夜隐从没来过俪王府,可名声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因无它,自三年前承桓真为他定下婚事后,每隔段时日,池府便会派马车上门替他送礼。
礼物包罗万象,从文房四宝到茶盅盖碗,从首饰衣料到香囊扇坠,事无巨细。什么织金荷叶牡丹添花锦的坐垫,什么缠枝莲真丝响云纱的帷帐,什么吴道子留存传世的真迹,甚至各地特产、零嘴小食、时令鲜果,应有尽有。
起初玹铮还命墨依回礼,后来着实招架不住,索性直接送他银票。而玹铮又特意命人拾掇出侧君规格的明心斋,他这几年送到王府的东西玹铮用了些,其余都布置在明心斋内。
衣锦听菱角话音儿酸溜溜的,不禁嘴角勾起抹浅笑,腆着胸脯道:“隐少爷身家足,有池府撑腰,旁人可羡慕不来!”
莲蓬总听人提起池府,心下好奇,便挽了衣锦亲亲热热地问,“好哥哥,池府到底是何所在,你与我说道说道呗。”
衣锦打量他没见过世面,借着掸袖口抽回手臂,只低笑道:“池府那么响当当的名头都没听过,那你可听过‘白玉为堂金作马’?”
见莲蓬神色茫然,心里越发鄙夷,却故作热络和善,轻轻戳他额头,“好弟弟,别怪哥哥没空教导你,我眼下正担着差事呢!等得空,咱再好好唠扯。”
说罢,领人袅袅婷婷地去了。
菱角见状,莫名生出股子邪火,排暄道:“得意什么?当初派他看屋,他又哭又闹,如今自以为能攀高枝儿,还摆上谱了!”
说罢见四下无人,又对莲蓬附耳嘀咕了几句。
莲蓬乍听到旧日秘闻,啧啧道:“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菱角眉飞色舞,颇有几分得色,“王主有次同侍郎讲话,我凑巧送果子听见的。”
莲蓬暗自腹诽,这菱角还说衣锦,自个儿也不见得如何稳重。王主同侍郎讲的话,即便听见一句半句,也得死死烂在肚子里,哪能轻易告诉旁人?
这般琢磨,便对菱角也顿生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反恭维道:“哥哥常在王主与侍郎跟前伺候,以后还要烦您提点。”
“好说!”菱角虽曾嫉妒莲蓬在苏珂面前得脸,但瞧他这几日老实本分,事事以自己马首是瞻,也就放下戒心。
“走吧,侍郎派人传话,吩咐膳房送食盒进宫,你随我去瞧瞧。”凭他是隐少爷还是卓公子,菱角就不信他们能比苏珂得宠。
莲蓬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心里却冷嗤,都是同等的侍从,谁也不比谁尊贵些,且先由着你发号施令,咱们来日方长。
明心斋是个两进的宽敞院落,过了透雕垂花仪门,五间正房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沥粉贴金,檐角还垂挂着风铃。
东侧接连抱厦三间,均镶着茜纱步步锦支摘窗,两间辟做书房,最里侧那间垂着玲珑剔透的水晶珠帘,正中摆着张黄金包角小龟足海棠木美人榻。
美人榻嵌着秀丽云石,雕刻和合二仙的图案,铺着金丝银线石榴花蜀锦坐垫。
东墙摆着黄花梨福寿桃形博古架,金银宝器琳琅满目。北墙垂着张唐代名家的《簪花游春图》。
衣锦亲手将精巧的神雀负雏衔鱼熏炉放置在美人榻旁的紫檀几上,又绕去书房,在黄花梨大理石书案上摆放好西番莲紫檀架璧石挂磬。
遵玹铮吩咐,正房与抱厦皆不放鲜花,只插绢花,摆绿叶盆栽,防着花粉引发夜隐喉疾。
衣锦捧着册子仔细查验,又命人查看屋瓦、窗纸、椅搭、桌围、床裙及各类陈设,再吩咐洒扫小侍,“隐少爷没几日就要到了,务必天天清扫,半丝灰也落不得!”
这时,墨依陪着花无心走进院落,衣锦带人躲在屋里回避。
花无心先抬头望了望正房高悬的“明心见性”金字匾额,心道,原来这便是府主终日念叨的那位大官人的真迹。
院落内一株古榕,根如蟠龙,枝干繁茂,此刻抽芽吐翠,已能想见烈日炎炎时的凉荫。再环视四周,花无心抬手点指,“这里、那里添置四口郊坛窑大缸,养几尾锦鲤,再栽几株睡莲。”
墨依连声称是,随即交待侍从布置。
晌午时分,她设宴做东,两人推杯换盏。趁屋内无人,她将张纸条塞进花无心手里,并附耳道:“王主请花老板多费心。”
花无心展开纸条观看,上面写着南城柳絮巷甲七。
她将纸条焚毁,与墨依碰了一杯,“男人家顶着肚子多有不便,恰好我在南城新添了别院,先把人接过去,就说是我的夫侍好了。”
她花无心二十几年数不清的风流债,绝不会引人怀疑。
墨依亲自替她斟酒,“还是您思虑周全,本来王主还念叨同您叙旧,可如今在宫里养伤不便相见,您但有吩咐只管告诉我。”
花无心想起池歆的叮嘱,“只要俪王主好生照顾隐少爷就行,他身子骨儿弱,可急不得恼不得。”
墨依连连点头,“您就放心吧!明心斋是按照侧王君的规格布置的,可见王主也不愿委屈了隐少爷。”
花无心似笑非笑,“委不委屈,不在眼睛能瞧见的地方。”说罢,见墨依微愣,又自顾自吃了杯酒。
这几年,池歆爱屋及乌,都恨不得拿夜隐当眼珠子来宠,她亦挺喜欢那个爱笑且贪嘴的小子。
她暗道:那小子痴情,满心将俪王当做良人,等回头住进了明心斋,指不定怎么开心。
还有,府主瞒着他俪王受伤的消息,也不知能瞒到几时?万一那小子道听途说,再急出个好歹,如何是好?
俗话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金陵百年老字号雨花楼的雅间内,伙计刚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养颜粥,于归还没喝上一口,夜隐已气喘吁吁飞奔进来,“别吃啦!赶紧、赶紧去凤都!”
于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子,不是您说要在金陵玩两天吗?你还说,要去栖霞山、报恩寺,还要买牙雕、竹刻、金箔送给俪王主......”
“顾不上啦!”夜隐眼圈泛红,又急又气,“婆婆忒不厚道!铮姐姐受伤天大的事,她竟不告诉我!”
“啊?俪王主受伤啦?”于归大惊失色,转眼间又见夜隐珠泪潸然而下,忙搂住他肩膀好生安慰,“您别哭啊,俪王主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夜隐芳心阵阵抽痛,骤然受到刺激哪控制得住,趴在于归怀里痛哭流涕,“铮姐姐后胸中箭,差点就穿透了,现在死活不知......”
这都是方才大堂内食客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更有人添油加醋,弄得他越发透骨蚀心。
于归也是大夫,听夜隐之言便猜测玹铮伤势严重。
他主仆二人自两天前与月落归、时酒分别,改道金陵,沿途游山玩水,惬意无比,并不知圣驾遇刺、玹铮受伤的消息。
昨日接到池歆传讯,只字未提,想来定是报喜不报忧。于归虽明白池歆出于好意,可不禁暗自埋怨道:府主呀府主,您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忘了这小祖宗的脾气?
夜隐捶胸顿足,懊悔不迭,抬手狠狠煽了自个儿一巴掌,“都怪我贪玩!不然铮姐姐受伤,我就能守在她身边了!”
跟池歆学了好几年医术,他自诩强过太医院的太医。
“倘若她真有个好歹,我活着也没意思!”
夜隐说着直奔悬窗就要从三楼往下跳,于归手疾眼快猛拽住他,“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您再把自己摔出个毛病来!”
就算争分夺秒,也不急在这一时!
唉!事到如今,满桌珍馐美味注定享用不得,于归边拿包袱边忙不迭喊,“小二,结账,打包!”
他心说,再急也得把天王烤鸭包、桂花拉糕、盐水鸭统统包起来带走,万一这小祖宗路上喊肚子饿,我上哪儿给他弄吃的去!
鄞园畅和堂内,凌陌晓亲手喂孤鸾喝了药,见他苦得龇牙咧嘴,又赶紧拿他最爱吃的粽子糖哄他。
“你内伤要慢慢调养,我已命忠姨备下药桶,以后每日都要泡两个时辰,接连泡七天。”
孤鸾半靠着青碧色散花绫的锦垫,面色依旧苍白,虚弱地点了点头。他拈了一颗糖刚放到唇边,忽然眨着睫毛,“师姐,宫里有消息吗?”
他连续几日都念着玹铮,做梦也喊得都是玹铮的名字。
凌陌晓心里拔凉拔凉的,勉强挤出丝笑容,“放心吧,她性命无碍,昨儿还派人来问你的伤情。”
“真的?”孤鸾双颊染上抹红晕,一口将粽子糖含了,转过脸去,唇角微微含笑。
凌陌晓将他春.情萌动的小儿郎之态尽收眼底,心中仿佛被磨盘碾过,疼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待孤鸾沉沉睡去,她推门走到廊下,默默叹气。
今夜圆月高悬,层层青云围拢,月光朦朦胧胧,如烟似雾,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忠娘见她满面愁容,不由轻唤,“少宗主......”
凌陌晓回眸苦笑,“不必劝我了,我其实都懂,可就是放不下。”
忠娘怕她对孤鸾因爱生恨,“您、您别怪少爷......”
凌陌晓摇头,哀声道:“我不怪他,男欢女爱,本就是两厢情愿,我是怪我自己,做不了他心目中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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