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红马正围着白马撒欢儿,马鬃互蹭,亲密无间。孤鸾走到玹铮身侧站定,“王主,在下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玹铮负手站在冰潭边,遥望白茫茫的水面。
“是一名马奴,十几年前在东宫当差,和在下差不多的年纪。”因不想凌陌晓过多参与自己的事,孤鸾索性找玹铮询问故人的下落。
玹铮诧异地问,“公子竟与东宫马奴相识?”
孤鸾讪讪一笑,“在下当年随父亲时常出入东宫,偶然结识的。”
玹铮起了三分兴致,要知道孤鸾身为权臣公子与东宫马奴结识已不可思议,更遑论历经多年仍念念不忘。“那人叫什么名字?”
孤鸾凝眉,“不清楚,每次见到她,马苑都只她一个人,大半夜还要给太女和皇太孙女刷马。”
玹铮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那你们之间怎么称呼?”
孤鸾回想往事,嘴角挂着柔柔的笑意,“她对在下没个好脸色,成天喂来喂去的。要不就公子长公子短,嫌弃的很。”
“竟如此大胆?”
“是啊,在下也觉得她十分大胆,十分有趣。”钟鼎权贵,身边不乏中规中矩的奴仆,少有桀骜不驯的朋友。
对,就是朋友!
孤鸾抿唇笑道:“在下从未将她视为奴仆,而是真心实意结交。”
“她有何不同寻常之处?”玹铮忽然有些期待,不知孤鸾会作何评价。
孤鸾的双颊透出几许绝品牡丹的红晕,清灵的眉目间点缀着一抹少有的旖旎,“她有股子韧劲儿,又有些桀骜,可心眼儿不坏,谈吐不俗。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最需要知己。”
最后一句话深深叩动了玹铮的心门。玹铮用调侃来掩饰内心的波澜,“你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
“她不想告知名姓,必有她的苦衷。”
“你就没向别人打听过她?”
孤鸾摇头,“没有,我向她保证过,要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那你现在又向本王打听?”
孤鸾轻轻叹了口气,“先太女自尽,连累了许多东宫仆从,在下一直很惦记她的下落,希望她平安无事。”
玹铮心念一动,试探道:“当年戾太女自尽,承玹鏡因受不了刺激,纵马闯宫,结果被射下马背,摔断了双腿。先帝迁怒于东宫侍从,马苑所有宫人皆被处死。”
“啊!”孤鸾先是心头一凛,随即喉头泛起酸涩,泪水瞬间烫红了眼眶,“被、被处死了?”
玹铮见他周身轻颤,伤心是实实在在有感而发,心中一暖,更添了被人挂念的欣喜、快慰,“你不必着急,本王记得在那之前,马苑有几名年龄很小的马奴因犯错被赶出了东宫。”
“真的?”见玹铮点头,孤鸾心头一松,破涕为笑,“在下也曾辗转打探过消息,的确听说她犯错挨了打,后来就再没见过她。”
“说不定她侥幸逃过一劫。不过......”玹铮面露难色,“没有名姓,怎么查找?”
孤鸾寻思道:“在下听说她小名叫夕夕。”
“夕?夕阳的夕吗?”
“是,可在下觉得夕字不好,便送了她另一个惜字。”
“东南西北的西?”
“不!是珍惜的惜。”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这一刻,玹铮很想像当初那般大喊一声,“喂!”
宁沐阳,你这家伙,原来你没死啊!
建隆十二年。
“喂,你别总黑着脸嘛。你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宁沐阳将油布包递过去,玹铮闻到香味儿,不由得瞟了他一眼。
真是个美人胚子!眉似新月,眸如晨星,穿着一身自己从未见过的锦缎,纹似蒲桃,富贵至极。“你闪开,别弄脏了你的衣裳,我赔不起。”
这些个所谓世家公子最麻烦了,除了小渊。玹铮手下不停,神色冷漠,“你走吧,这地方又脏又臭,你不该来!”
“大半夜的,你让我走哪儿去?我都说了要陪你看星星,今儿是特地来找你的。”宁沐阳撸胳膊挽袖子,壮着胆子,“要不我帮你一起刷马吧?”
他才一靠近,神驹“绝地”前蹄抬起,一声嘶鸣。
玹铮忙拉缰绳,用手捋了捋马鬃,“它脾气大得很,不喜生人靠近,你赶紧退远处去。”
宁沐阳见帮了倒忙,又委屈又抱歉,“对不起......”
玹铮也不理他,她才不信他会一直站着傻等。
待忙活完,玹铮伸了伸胳膊腿儿,忽然一副帕子递了过来,鼻下立刻传来一股极特别的幽香。
“你...还没走?”玹铮很是诧异,没接那帕子,而是用衣袖擦拭额头的汗水。
宁沐阳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我、我答应了要陪你看星星的......”
“我从没跟你提过,是你一厢情愿。”玹铮走了两步,见他还跟着,“我说这位公子,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们这些下人伺候不起。”
“可我并没把你当下人......”还下人呢?虽然粗布粗衣,却比自己有气势多了!
玹铮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带了审视,“你查过我?”
“没有没有!”宁沐阳连连摆手,“我来马苑谁也不晓得,连我爹都没告诉,怎么可能会查你?”
玹铮暗暗舒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太敏感。其实这样也好,对方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马奴,总好过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她一边拾掇东西一边说:“以后别来了,你会打搅我干活,干不完活我可没饭吃。”
“那我不言语,在一旁看着总行吧?”宁沐阳双手绞着帕子,眼睛盯着鞋尖的珍珠,“以后每次来,我都给你带吃的,成不?”
“唉!”玹铮见被宁沐阳缠上了,头疼得很。不过,看在他承诺带食物的份上,决定试着忍忍,“你这人忒固执。”
“嘿嘿!”宁沐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姐也总说我固执,可我一旦认准的事,就不会轻易放弃。”
“你叫什么名字?”
“阳阳。”宁沐阳咧嘴一笑,“你呢?”
“我没名字。”
“骗人!”宁小公子嘴撅得老高,“人生下来不可能没名字!”
“我爹叫我夕夕,因为我是黄昏时生的。”
“夕阳的夕?”
“嗯。”玹铮坐下来,打开油布包,里面有包子、馒头,还有两个鸡腿。
宁沐阳见她将油布包塞进怀里,纳闷道:“你不吃吗?”
“我不饿,拿回去慢慢吃。”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但玹铮知道宫韶华、司瑶他们也都是饥肠辘辘,所以自己不能吃独食。
宁沐阳挨着玹铮坐下,玹铮故意移开半寸,不想蹭脏他的衣裳。
宁沐阳双手托腮,望着满天星斗,煞有介事的说:“我跟你讲,夕阳是沉暮之象,而你这么年少,用那个字不好。”
玹铮觉得好笑,“你怎么老气横秋的?”
宁沐阳双眸忽闪,似星光般神采奕奕,“我是为你好,我送你一个字吧,也念惜,不过是珍惜的惜,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总之,你得珍惜咱们这段交情!”
惜惜......
“王主!王主!”孤鸾连唤了几声,玹铮猛然回过神儿来。她再次打量孤鸾,眸色已多了一份热烈。
沐阳,杨沐,那么明显的暗示,她居然未曾察觉,还有那似曾相识的暗香......
当年她执掌重明卫后,曾命人暗中调查宁汝桦嫡子宁沐阳的下落,结果收到奏报,建隆十四年边营马厩一场大火,罪奴尽数葬身火海。
或许是边营守将害怕罪奴脱逃被问责,所以故意瞒报,但这样也好,至少人人都以为宁沐阳不在人世,眼前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做他的杨沐。
宁沐阳,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死了,还为你哭了一场。
当年你纠缠我,勾起我的兴趣,并用惜字相赠,让我一直难以忘怀。如今兜兜转转,你这朵花还是回到我的手中,真乃天意。
你欠我的伤心债,以后一定要连本带利还来!
口哨声响,白马疾驰近前。
玹铮翻身上马,笑意盎然,“走吧,陪本王遛马去。”
“哎!”孤鸾未料玹铮会突然一时兴起,“王主,在下的话还没讲完呢!”
玹铮拨转马头,回眸粲然一笑,“本王知道你想求什么,你要能追上本王,本王就帮你把人找出来,怎么样?”
“好女一言!”
“快马一鞭!”
“成交!”
上方山山脚有个山村,村子不大,统共三、四十户平民。村口有一茶寮,专供进山客商行路歇脚。
夏婖给玹铮倒了碗水,“这里实在粗陋,委屈娘子了。”因是微服,王主的称呼也改作了娘子。
玹铮四下打量,开茶寮的是一对贫寒的老妻夫,早就被重明卫耳提面命吓唬过,除了斟茶递水,都躲着不敢露面。
半天也没见一个路人,玹铮问道:“楞伽庵平日都靠什么营生?”一庵二十几号尼姑,虽说人不多,但也总不能靠化缘度日吧。
夏婖喝了口水,“派人打听过了,楞伽庵周围山林都是静依师太的私产,每年冬天有大批木材商进山伐木,赚的钱足够她们一年嚼用的。”
“都是哪里来的木材商?”
“有本地的,也有外来的,听说还有个漠北的大主顾,年年都派人来,也曾给庵里捐过金银。”
“漠北?”一提到漠北,玹铮首先就联想到武成王府,按理讲,姚清池与武成王也曾同殿为臣,关系应该不错才对。
替宁汝桦传递遗命,与漠北联系不断,承珺煜亲自微服肯定也与她有关。姚清池,你还真不简单啊!
正思忖之际,远处来了三个人。为首女子牵着匹马,年方弱冠,身形高挑,柳眉入鬓,杏目中微微带煞。穿着竹纹银缎皮坎肩,腰缠牛皮铜扣宽带,青缎子的裤脚掖在鹰爪纹皮靴里,身后背着一对银月双钩。
她身后的女子短袄短靴,干净利索,腰里别着小片刀。一手拎着马鞭,另一手牵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个套索,套在一男子的脖颈上。
那男子身材瘦削,衣衫凌乱,长发披散,面容污浊。两手被紧紧捆住,两脚之间也系了一尺多长的绳子。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因走得慢,狠狠挨了一鞭,“快点!别磨蹭!”
男子呜咽一声,神情悲苦。
月河不禁蹙眉,“二妮,你又打他?”
“当家的,他又耍奸!”因被男子骗过,二妮一肚子抱怨,“咱说好了买两匹马,结果就买了一匹。这‘瘦马’既不能拉车,也不能扛活,够干啥使?”
“啰嗦什么?”月河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那男子一眼,“他快走不动了,到前面茶寮歇歇脚。”
“好吧!”二妮也觉得口渴,还离着丈远就嚷嚷,“老刘婆子,赶紧给倒三碗水!”看样子和茶寮老妻夫挺熟。
老刘婆子被喊了出来,在夏婖默许的目光下去倒水。
茶寮里还有张空桌子,二妮趁月河拴马的功夫一屁股就坐下了,见那男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狠狠瞪了他一眼,“去,墙角蹲着去,不清楚自个儿啥身份啊!”
男子默不作声蹲去了墙角。
月河挑了门帘进来,“刘妈妈......”才说了三个字,所有目光如利箭般投在她身上,她激灵打了一个冷颤。
这阵仗,太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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