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素来不喜肉桂的味道,不仅不喜,而且一旦吃下,还会觉得恶心。
卓之杭望着玹铮纠结的一张脸,关切地问道:“王主,可有不妥?”
玹铮竭力恢复了微笑,硬生生将口中那裹了肉桂粉的小半块鸭肉咽了下去。
那股令自己作呕的味道萦绕在唇齿和喉咙间,玹铮快要撑不住了,勉强又笑了笑,“卓大人,王府还有要事,本王先告辞。"
言毕,几乎是落荒而逃。
“王主!”卓之杭急忙追了出去。
李氏疑心食物有异,端起银碟也尝了一口,顿时惊声,“这、这里面竟有肉桂粉?可、可不能够啊!我还特意叮嘱过厨房!”
心念转动,他忽然看向卓念音,“六公子,您可得好好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个时辰后,卓念音腰酸腿疼、有气无力地回了醉倚轩。
墨望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公子,您又受罚啦?”见墨诗也呲牙咧嘴的,“你怎么也这幅鬼样子?”
话音未落,卓念音狠狠一记眼刀,“你敢说我是鬼!”听声音喉咙嘶哑,“赶紧!你家公子我要渴死了!”
墨望忙给他倒茶,他连饮三杯,才感觉顺过气来。
墨望小心翼翼地问,“您被大人罚跪啦?”
见卓念音摇头,又看向墨诗。墨诗苦笑,“还不是李公公,逼着公子走了半个多时辰的梅花桩。”此梅花桩并非练武之人所用,乃是宫中内侍练习举止、步伐用的矮桩,但卓念音最怕的就是这个。
墨望纳闷道:“好端端的,他为何体罚您?”随即稍作联想,恍然大悟,“哦!原来那肉桂粉真是您放的?”
墨诗吓得赶紧去捂墨望的嘴,“你小声点儿!大人反复盘问,公子都咬牙没认。”
“那、那大人不怀疑?”
“怎么不怀疑?要是不怀疑,能让公子眼睁睁看着厨子挨板子?又让李公公给公子加练?”
墨望很是心疼,“公子,您说您这是何苦!”
卓念音却逞强道:“只要承玹铮吃瘪,我心里就高兴,再苦再累也值!”
墨诗双手托腮,“那个李公公何时能回宫去呀?”
墨望一盆冷水浇下,“等公子大婚的时候呗!”
卓念音似被戳了心肺,对墨望抱怨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墨望苦苦开解,“公子,因为奴才话直,所以您不爱听。可推己及人,您这脾气,能招俪王殿下喜欢吗?”
卓念音闷头不语。
墨诗也叹了口气,“是啊,您今儿放肉桂粉的时候奴才就不赞成,您说说,俪王殿下是您今后的妻主,您该敬着、供着,何苦去得罪她?”
卓念音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不管!难道只许她欺负我不成?再说,花鸟鱼虫,她画什么不好?偏偏画个凶巴巴的恶老虎!你们不知道,那老虎眼睛跟她一样凶!”
墨望扑哧一笑,“怎么会?奴才觉得挺好!”
卓念音大惊,“你瞧见啦?莫非我娘把承玹铮的画送来醉倚轩了?”
“是啊!大人还说,那画要给公子当嫁妆呢!"
“啊!”卓念音急得跳脚,“不!我才不要!”
墨望拉着他走到书案前,柔声哄道:“好公子,您先看看再决定不迟嘛。”
卓念音使劲儿闭着眼睛,“不看!”
“就看一眼!”
“一眼也不看!”回想着方才情形,卓念音仍心有余悸。
墨望凑在他耳畔轻声,“公子,您要再不睁眼,奴才可要使杀手锏啦。”说罢,两手往卓念音腋下挠去。
卓念音最怕墨望这手儿,一躲一笑之间,眼睛便睁开了。
两人围着书案嬉笑打闹,卓念音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在画卷上一扫,忽然咦了一声。
他站住了,神色从错愕变作好奇,从好奇又变作微微的惊喜。
原来画中虽有只虎,却慵慵懒懒趴在大青石上,慈眉善目的。虎背上静伏着一只白兔,乖巧可爱的模样。
卓念音心中一动,莫非自己在花厅苦等之际,承玹铮就是在画这幅金玉双瑞图?
墨诗也凑过来,啧啧道:“金玉双瑞图?老虎为金,白兔为玉。哎?听说俪王属虎,公子,您不正好属兔吗?”
青石旁一株梅树茂盛,枝头两只喜鹊,寓意吉祥。全画其乐融融,猛虎玉兔相伴,竟无丝毫违和之感。
不知不觉,卓念音脸颊微微红了。
再说玹铮,自卓府出来,一上马车就忍不住连连干呕,吃了好些梅干杏脯,才总算压下胃里的恶心。
随行侍卫怕她吃坏了肠胃,“王主,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用了。”玹铮心里明镜儿似的,一定是着了卓念音的道。但自己堂堂亲王,难道真去和他一介小儿郎计较?
算了,夺了他侧君之位,如今被他作弄一回,正好两清。
诏狱男监之内,薛文晏蜷缩在稻草褥上,深埋着头,泪流不止。多日的监禁生涯已令他形销骨立,今日海安一早被押赴刑场,更令他肝肠寸断。
夏婖领人巡监经过,见此情形便隔着牢门劝慰道:“海安求仁得仁,你不必过于伤心。”
薛文晏手脚并用爬到牢门边,红肿的眼眸凄凄切切仰望着夏婖,“大人,求求您,能否帮海安收殓骸骨,令她入土为安?”
夏婖面露为难,“不是本官不想帮忙,只是......”
“大人!”薛文晏泪眼婆娑,连连磕头,“奴才求您,求您大发慈悲!海安是冤枉的,她......”
话音未落,马昕已厉声责骂道:“放肆!海安是陛下钦定的逆犯,你竟敢说她冤枉,皮痒了不成!”
薛文晏吓得一哆嗦,“奴才、奴才......”
夏婖蹲下身,手透过木栅拍了拍薛文晏的肩膀,语调同情,“薛公子,节哀顺变吧。”
薛文晏紧紧抓住夏婖的手,“大人,自打奴才进了诏狱,蒙您几次关照,奴才知道您是好人。海安实在太可怜了,除了您,奴才实在不知还能求谁?”
他声泪俱下,惹人怜惜,夏婖不免动容。
马昕受了风七七的叮嘱,唯恐夏婖一时糊涂,忙开了牢门,一脚将薛文晏踹开。
薛文晏疼得惊呼,夏婖则怒喝道:“马百户,你干什么!”
马昕拎着薛文晏的衣领将他拖去墙角,也不管他哭哭啼啼,转身对夏婖道:“大人,莫要受这罪奴的蛊惑!海安是钦定剐刑,谁敢替她收尸?”
钦定剐刑,依律要剐足足三百六十刀,曝尸七日。
夏婖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终于拔腿离去。
薛文晏哀声喊着,“大人!大人!”
夏婖狠心没有回头。
薛文晏趴在稻草上,神情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
原来海安说得极是,俪王身边之人都假情假义,夏婖也不例外。
玹铮未时后回府。刚一下车,便远远瞥见一清俊男子领着侍从端然立于王府门前。他身形挺拔,披着纯白的狐裘,似曾相识。
玹铮不由自主向他走去。
孤鸾本静静候着侍卫的通传,不妨周遭人等系数跪倒,“王主金安!”
孤鸾微愣,随即也不动声色地跪拜。
头顶上传来玹铮不怒自威的声音,“你是何人?”
“在下杨沐,凝香阁东家,今日特来给苏侍郎送香料。”略带几分熟悉的声音,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态度,还有那若隐若现、时时萦绕心头的一缕暗香。
玹铮嘴角勾起,“抬起头来!”
孤鸾缓缓举目,眼中并无初见时万千离恨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容淡定的气魄。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四目相对,孤鸾清浅一笑。
玹铮呼吸一窒,心房怦然收缩。
如果说林绛心好比牡丹,苏珂宛若芍药,那么眼前的男子,就如同高雅的鸢尾,虽生于幽谷,却有着致命的魅惑。
她伸手,“杨公子请起。”
“谢王主。”孤鸾起身,却退后一步,谦恭守礼。
玹铮玩味地又瞥了他一眼,“来人,领杨公子去镜春斋。”
孤鸾再次见到玹铮时,玹铮已换了常服。一件水田衣看似普通,却是万金难求的鸳鸯万金锦剪裁而成。高髻未着凤冠,而是戴了一顶纯金打造的莲花冠,发间斜插七宝珊瑚簪,雍容贵气。
见孤鸾再次拜倒,她抬了抬手,温言道:“不必多礼。”说着率先落座,又请孤鸾在案几一侧对坐。
孤鸾自箱匣内取出香料若干,“这是贵府定制的香料成品,苏侍郎还特意叮嘱在下要亲自送来。对了,怎么不见他人?”
话音未落,菱角于门口禀奏道:“王主,苏侍郎身子不适,不能前来相见了。”
玹铮微微一笑,“无妨,你们都退下吧。记住,无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侍从们鱼贯而出,孤鸾的小侍也被领了出去。待室内再无旁人,玹铮不免又细细打量孤鸾,并夸赞道:“芙蓉不及美人妆,鏡斋风来肌理香,公子真乃倾城之貌!”
孤鸾展眉一笑,“岂敢与王主相比?”
玹铮听出他语意暗讽,也不恼怒,而是从怀中掏出那翠竹面巾,轻轻一晃,“本王可从不藏头缩尾!”
孤鸾微赧,那夜玹铮调戏他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他伸手,“王主保管多日,能否物归原主?”
玹铮凤眸中流光转动,嗤嗤一笑,“自古以来,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往回讨吗?”
孤鸾冷笑,“分明是王主仗势欺人,强抢去的!”
说罢手腕一翻,化掌为爪,伸手来夺。玹铮见他攻势凌厉,急忙招架。不多时,两人为一块面巾便拆了三十余招,孤鸾招招进攻,玹铮步步防守,似乎是孤鸾占了上风,其实却没讨到丝毫便宜。
孤鸾收势冷哼,双眸清湛湛瞪着玹铮,“这就是王主待客之道?”
玹铮满脸无辜,“公子好健忘,明明是你先动手的。”说着,又似故意斗气,将翠竹面巾放在鼻下轻嗅,调.笑道:“香味经久不散,难怪是公子贴身之物!”
孤鸾闹了个大红脸,欲出言反驳,可玹铮若艳阳般的灼灼目光落在他身上,晃得他莫名其妙一阵慌乱。
他不喜欢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于是定了定神,“在下能否问个问题?”
“请讲!”
“王主武功如此高强,师从何门何派?”
玹铮不答反问,“公子身份扑朔迷离,可否告知姓甚名谁?”
孤鸾一时语塞,“我、我就叫杨沐!”
玹铮轻轻一叹,“看来公子对本王还很有戒心啊!”
孤鸾环视四周,揶揄道:“王府乃虎穴龙潭,王主又是只母老虎,在下不得不防。”
玹铮哈哈大笑,“这么说,公子只身前来,真乃勇气可嘉!”
孤鸾噙了一抹澹然笑意,“要知我真实姓名不难,可王主该拿出些诚意来!”
玹铮故作不解,“本王早知你身份,一没派人监视,二未派兵抓捕,难道还不够诚意?”
“在下怎知王主摆的不是鸿门宴?”
“怎会是鸿门宴?当日公子送了定情信物,本王就已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公子不会忘了当日的承诺吧?”
“承诺?”孤鸾心里一惊,他哪里答应过什么?
玹铮笑容中带了三分邪气、三分调侃,还有三分倾慕之意,“公子当日不是说过,‘小爷白送你了’?”
孤鸾哑然,这话他的确说过,可绝非玹铮这样断章取义。
玹铮嬉皮笑脸,“公子今日上门践约,足见是个守信之人,承蒙公子看得起,要落户俪王府,本王扫榻以待。”
“你!”孤鸾又羞又臊,再加上三分气恼,“承玹铮,你无耻!”
玹铮笑意越发浓厚,“多谢夸奖,公子真乃妙人,无耻两个字也说得这么动听!”
孤鸾气得心头呕血,可偏偏又不能拂袖而去。
他静了静心,似不得已将话题转到香料上,“咱们言归正传,既然苏侍郎身体不适,烦请王主将香料转交如何?”
玹铮望着案上各色香盒,颇有兴致道:“这都是公子亲手调制的?”
孤鸾取过一方鸡翅木如意纹香盒,“这就是百濯香,乃我家传秘方。”玹铮接过放鼻下轻轻一嗅,果然与孤鸾身上香味同出一辙。
玹铮仍存疑问,“此香唯公子一人能制?”
孤鸾点头,“是。”说着又取过一错金银葫芦形香盒,内装有一块香饼,“此乃迷迭香,出自西域。此香能够辟邪,且可除一切恶气,与木蜜香同理。”
玹铮略略颔首,指着黄杨木莲蓬香盒问道:“这又是什么?”
“愒车香,王主可将此香盛于香球中并挂在车内,去蛀虫,除臭气。”
“那这白玉香盒里装的呢?”
“这可是好东西,名叫助情香,只需含上一粒香饵,便精神振奋,毫无倦意,更有助于妻夫、妻夫......”
孤鸾欲言又止,羞腆一笑,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玹铮伸手取过,大笑道:“如此尤物,非要闻上一闻。”
香盒一开,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玹铮情不自禁多嗅了几下。
孤鸾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待数到九时,玹铮忽然用手扶额,下一息,咚的一声伏倒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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