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笼春意,水暖泛清波。
行舟水上,观墨黛重山,仰天幕高远,心境也格外舒缓。
夜隐伫立船头,遥望湖光山色。
但见他眉间簇着清雅,双目犹似碧波,衣衫随风摆动,薄雾之中,灵动脱俗,竟似不食人间烟火。
于归为他披上一件雪貂大氅,“公子,江面寒气重,您千万别冻坏了。”
夜隐回眸一笑,苍白的面色透出一抹红晕,“不怕,我今儿觉得好多了。”话音未落,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于归赶紧将他拉进船舱,探了探他的脉息,医者不自医,所以他这个小侍还挺有用武之地。
夜隐顽皮地眨眨眼,“我没说错吧?”
于归寻思片刻,“是略好了些,看来新改的药方挺有效。”
他亲自煎药,船舱里顿时溢满了药味。浓黑的汤汁苦涩无比,夜隐却习以为常,一仰头便喝净了。于归吩咐艄娘,“赶紧划,日落之前得赶到嘉兴呢!”
夜隐并不介意,“古人常泛舟醉月,大不了咱们也效仿一回呗。”
于归白了他一眼,“公子可不能喝酒!”
夜隐嘻嘻一笑,“我不喝,我看着你喝!”哪一次都这样说,可哪一次他没趁于归醉了就偷酒喝?
于归拢了拢炭盆,“夜里江上特冷,公子恐熬不住。”
夜隐轻叹,“我这身子骨儿,到哪儿都是累赘。”
于归心里一紧,“公子别这么说!”
“不妨。”夜隐温柔浅笑,掩去了内心的失落,“对了,我合计过了,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先游西湖,再逛虎丘,反正行程不急。”
毕竟他才十七的年纪,野马脱缰,也该游山玩水一番。
于归望着夜隐憧憬的眼神不忍拒绝,“好啊,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这苏杭到底怎么个好法,还真没见识过。”
“听说苏杭不仅景色宜人,而且,美食甚多!”
“对啊!我听说嘉兴就有禾帮菜,也叫船菜,什么八大碗八小碗,想想就口舌生津!”
一听到好吃的,夜隐来了兴致。他冲艄娘喊起来,“大姐,赶紧划,要是耽误了本公子晚上吃八大碗,可扣你船资啊!”
定更时分,教坊司海棠院内,上官紫云压着裘珵翻来覆去的作弄。裘珵连连告饶,“驸马,轻点儿,疼、疼......”
两人连续几个回合,累得气喘吁吁。
裘珵趴在上官紫云怀里,上官紫云扯弄着他的朱樱,颇有兴趣的问,“听说今儿慕席桢咬死了个重明卫?”
裘珵娇滴滴嗯了一声,软软地贴着上官紫云,“您没见着,吓死人了!奴家连晚饭都没吃。”
“有本驸马在,还喂不饱你?”上官紫云欺身而上,又接连驰骋了两三个回合。“别说,你这小身板还真结实。”
裘珵挤出一丝笑容,“奴家可当您是在夸我!”
“当然是夸你,我家珵珵不仅身子结实,胆子也大。”
裘珵扑哧一笑,“跟别人奴家不敢比,跟绛心比的确胆子大,至少当时没吓晕过去。”
听说林绛心吓昏了,上官紫云挑了眉毛,“那他明儿还能伺候俪王吗?”
“谁知道呢?反正孙公公请了凤都最有名的大夫,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哎,那个慕席桢死了没有?”
裘珵回想当时的情景,微微叹了口气,“还不如死了呢!”说罢,抬头望着上官紫云,眼含幽怨,语意半酸,“驸马真是的,在奴家榻上,心里却想着旁人!”
“呦!你这醋劲儿挺大的嘛!”上官紫云勾着裘珵的下巴,嘴角掠起一丝坏笑,“上次本驸马给的锦绣春.册好看吗?”
裘珵脸一烫,哎呀一声,“讨厌!叫人家哪好意思说!”
上官紫云抬手扼住了他的皓腕,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那就别说,今晚上本驸马手把手调.教你,成不?”
兰苑内一片狼藉,重明卫不仅抓走了慕席桢,还搜检了他的住所,缴了他平日的书籍、诗文、手稿。
杜如湄站在院子里,月光洒在他素衣之上,更添了几许清冷。
林绛心踉跄而来,声音悲切,“杜哥哥......”
杜如湄猛回头吓了一跳,“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敢乱跑?孙公公找不到你,教坊司又要翻天了!”
林绛心白日昏厥,孙氏已暴跳如雷,牡丹院里的小侍们人人都挨了板子。
林绛心紧紧拉住杜如湄的手,“慕哥哥他、他死了吗?”他当时被吓晕过去,醒来后追问小侍,小侍们都怯懦不言。
杜如湄与慕席桢年龄相仿,平日也最为交好,听林绛心一问,眼圈顿时红了,“我倒巴不得他死了......”
杀了重明卫的百户,被抓入诏狱,注定生不如死。
十年忍辱,却最终难逃灭族之灾。
林绛心瘫软在地,泪如泉涌,“慕哥哥心地善良,平日连只蚂蚁都不忍心碾死......”
杜如湄扶起林绛心,劝慰道:“事到如今,伤心无益,你赶紧回去吧,明晚你还得伺候俪王。”
提起玹铮,林绛心指尖微颤,“杜哥哥,我怕......”
杜如湄紧握他的手,“都已沦落至此,还有何畏惧?”
左不过就是一死。
月影映着一地的支离破碎,杜如湄昔日与慕席桢对戏的情景历历在目。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唱腔婉转凄凉,念白更透着哀伤,“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借戏文抒怀,满腹幽苦尽在其中。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帝王无道,以致涂炭生灵,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夫弃女,怎地叫人不恨。”
十年苟且,怎地叫人不恨?
杜如湄泫然欲泣,林绛心一头扎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长信殿中,玹铮趴在金丝楠垂花雕鸾拔步床上,苏珂轻轻枕了她的背,“王主,揽月楼已经收拾好了,四个一等侍从、六个二等侍从也选好了,都是聪明伶俐的,不会委屈了卓公子。”
玹铮翻身将苏珂按倒,“看来本王今日不够卖力,所以你还有闲心管别的。”
苏珂娇柔一笑,伸手拢住了玹铮的脖子,“王主,明晚太女可是备了绝色佳人服侍您,您今晚不怕累着?”
“你呀,吃醋就直说,本王自会多疼你几次。”玹铮托起了苏珂的腰肢,苏珂修长的手指顺着玹铮的脊骨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指痕。
他附在玹铮耳畔,“王主,东西奴家都已备好,明晚您就尽兴吧。”
翌日傍晚,玹铮众星捧月般进了教坊司的大门,周瞳领着孙氏笑脸迎上,“请俪王主安。”
玹铮笑意盈盈,“太女殿下呢?”
周瞳恭敬地答道:“殿下已经在乐羽阁恭候俪王主大驾了。”乐羽阁便是教坊司内专门款待宗室皇女的所在。
玹铮颔首,转身对魏婕等人道:“干完你们该干的,也不必拘着。”
魏婕嘿嘿一笑,领命自去。
承玹璧瞧见玹铮,满面春风,“俪王姐,可把你盼来了!”
玹铮躬身一礼,“叫太女久候,小王当面告罪。”
“哎,俪王姐客气。你肯赏脸,本宫荣幸之至。”经过上元夜宴,承玹璧越发亲热,拉着玹铮上了二楼。
杜如湄跪倒行礼,“奴才叩见俪王主。”
“起来吧。”玹铮与他也算旧识,往常陪太女前来,都是他与慕席祯一并伺候,如今就剩他形单影只。
杜如湄今日穿了一身翠色宽袖长袍,墨带丝履,挽着碧玉长簪,越发透出几分清贵之气。玹铮不免笑道:“呦,亭亭玉立,傲骨霜姿,倒也别致。”
杜如湄为玹铮斟了杯酒,双手奉上,“王主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玹铮接过酒杯,见酒呈红色,冰清玉质,浅浅抿了一口,顿觉香而不腻,回味悠长,不禁问道:“这什么酒?”
杜如湄抿嘴一笑,“此酒名叫繁花似锦,据说是在早春采摘第一株开花的粉桃十六两,初夏采摘荷塘第一朵初绽的玉莲十六两,秋日采摘菊园第一朵盛开的墨菊十六两,到了冬日,再采摘那第一株吐艳的金钱绿萼十六两,另外,还要丹桂、金桂各二两,姚黄、魏紫各一两,飞燕红妆、冠世墨玉各五钱,醉芙蓉、离草、合.欢各三钱,紫藤、紫荆、玉兰、藏红花各一钱。此外,除了酿酒必备的大米、曲子、葡萄、甜菜,还要加上玉泉山的泉水数升及每月初一、十五草叶上朝露各二两,方能酿成此酒。”
“嚯!了不得!”杜如湄滔滔不绝,玹铮难掩惊诧之色,“这哪里是酿酒啊?分明是在酿蟠桃宴的玉露琼浆嘛!哎,本王问你,要是那墨菊统共也没十六两呢?”
杜如湄扑哧一笑,“那就等第二年再摘呗,总能凑够的。”
玹铮由衷赞叹,“钟灵毓秀,兰心蕙质,相当不凡。”
杜如湄摇头,“王主夸错人了,奴才不敢居功,此酒是绛心特为王主奉上的。”每个一品公子初夜时都会为恩主精心准备一件礼物,这繁花似锦便是林绛心历时三载一番心血。
“绛心?”玹铮与承玹璧对视一眼,“还真是匠心独运!”
承玹璧也抚掌道:“妙哉!看来孙氏越发会调.教人了。”既是送给玹铮的礼物,玹铮满意,承玹璧也面上有光。
侍从端上来一盘酥糖,杜如湄夹起一块喂进承玹璧口中,承玹璧登时赞不绝口。
玹铮见酥糖每块均长五分、宽三分、厚一分,色泽鲜亮,不由也拈起一块品尝。
酥糖甜而不腻,别有滋味,玹铮吃完一块,又抓起一块,问杜如湄,“你别告诉本王这也是那林氏所做?”
杜如湄点头,“这糖名叫’同心酥’,是用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制成,还加了特殊的香料,是绛心家祖传的方子,奴才等人学都学不来。”
玹铮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本王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绛心公子了。”
话音刚落,乐羽阁外传来一阵鼓乐声响。
杜如湄引玹铮、承玹璧于凭栏处下眺,只见楼下莲池正中有一座小巧的戏台,披红挂彩,灯烛辉映。林绛心披罗衣,缀明珠,丽若春梅绽雪。
水袖舒卷,一开嗓便清婉动人,充满了水磨风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是昆腔《牡丹亭》游园一段,因承珺煜十分喜爱,承玹璧与玹铮也耳熟能详。
待林绛心回身,攀折扇,清波顾盼,承玹璧哎呀一声,手扶凭栏,竟有些呆了。
林绛心只听得二楼一声喝彩,举目望去,见杜如湄伴着太女,另有一女子龙章凤姿,霸气十足,想来便是俪王。
两人目光相触,林绛心赶紧避开,盈盈趋身,险些踏错步点。
瑕不掩瑜,玹铮淡淡一笑。
林绛心按捺心中的轻颤,挥扇旋转如行云流水。他步步生莲,长袖舒展,眉尖若蹙,身影翩翩,“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金粉的辉光铺开锦绣富贵,红纱宫灯堆出艳丽膏粱。
这戏台上,慕席祯舞过长生殿,杜如湄撕过桃花扇,今日轮到他流连牡丹亭,叹春光易逝,顾影自怜。
承玹璧听得入神,玹铮则静静凝望着林绛心,眼中流露出和煦如暖阳般的笑意。
林绛心旋身、挥扇一气呵成,眸光流转,眼睫微颤,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一声声如诉衷肠,带着浅浅的春愁,裹着淡淡的幽怨,最后一字,牡丹金扇遮了半面,只露出一双黯然销魂的美瞳,顿令人心生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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