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眠。
卓念音推开窗棂下眺,庭院中,未消残雪压在红梅枝上,迎风一吹,飘飘洒洒,如同银色的粟粒舞动人间。
他还记得东宫有片梅林,宫粉、照水、玉蝶、朱砂应有尽有,特别是那稀有的金钱绿萼,更是梅花中的极品,戾太女的最爱。
遥想鏡姐姐曾为自己折了好大一枝金钱绿梅,还挨了戾太女的训斥。
冬节之际,她们围炉赏雪,煎烤鹿肉,烹茶煮酒,又是何等恣意快活。
十年了,点点回忆仍盘桓心头。
纵然鏡姐姐已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皇太孙女,可他,初心依旧。
为何苍天不仁,非要拆散佳偶?
为何君王不慈,非要错配凤鸾?
一想到那份赐婚的圣旨,卓念音双目一阖,珠泪翻涌,手捂胸口,心痛难以自持。
卓之杭负手轻嗽一声。
卓念音猛地回身,仓皇间擦拭着两腮的珠泪。
短短两、三日的功夫,他越发瘦削,原本合.体的衣衫显得松松垮垮,眉目间盈满了梧桐落尽的萧瑟,游离了三魂七魄。
卓之杭瞧在眼里,疼在心中,“音儿,听你爹说,你又没用晚饭......”
“孩儿吃不下......”母亲面前,卓念音很想忍住哭泣,可一张口,眼泪又不争气的滚落下来。
卓之杭含着心疼的目光,缓步走到卓念音面前,两手轻柔的抚住他的肩膀,“你终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让娘情何以堪?”
卓念音抽.送着鼻翼,抬起红肿的双眸,“娘,孩儿生无可恋......”
“胡说!”卓之杭愠怒中夹杂着痛心,面对卓念音倔强凄凉的神情,终究不忍责骂,“音儿,就当娘求你,乖乖顺了圣意可好?”
“娘,孩儿不懂,陛下为何非要拆散我和鏡姐姐?孩儿与俪王根本是两看相厌,妻夫之道,不应当两情相悦吗?”
他不喜欢玹铮,甚至因儿时宿怨,本能产生畏惧。玹铮亦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形同陌路。
卓之杭苦笑,“傻孩子,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应当呀?”若论“应当”二字,十年前,卓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她拉着卓念音促膝而坐,轻轻揉搓着儿子冰凉微颤的手,“你真想知道原因吗?”
“想!”卓念音定定地望着卓之杭,“犯人临刑前也得宣读罪状,否则死不瞑目。”
竟把嫁去俪王府当做赴刑场,卓之杭又好气又好笑,语重心长道:“音儿,我们卓家看着显贵,其实处高临深,鼎鱼幕燕,处境艰难啊!”
“娘是从一品左都御史,陛下不是对娘甚为倚重吗?”
“那只是表面。”卓之杭深深一叹,面容愁苦,“陛下生性多疑,纵然娘当年有从龙之功,仍不免遭到猜忌。朝堂暗礁险滩,娘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卓家就会大难临头。”
见卓念音面露惊诧之色,卓之杭又道:“娘绝不是危言耸听,陛下从未真正放心卓家,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你嫁给康郡王的。”
卓念音闻言眼圈一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旋儿,声音哽咽,“戾太女已死多年,陛下为何对鏡姐姐仍不依不饶?”
“就凭康郡王当年被册封为皇太孙女,陛下能容她活到现在已是格外开恩,还怎会允许她与朝中大臣通婚呢?卓家就更不可能!”昔年卓之杭告发戾太女一事,便阻断了承玹鏡与卓念音的姻缘。真要两府通婚,只会加深帝王猜忌。
卓之杭拉着卓念音的手,满面愧疚,“你要怪就怪娘吧,当年娘只顾着保全卓家,根本未曾考虑过你。是娘对不住你!”
“不!不怪娘!娘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卓念音虽骄纵,却还算明白事理。
卓之杭趁热打铁,“你就不奇怪,这么多年,康郡王为何一直没有后嗣?”
此言一出,卓念音心头一窒,薛文晏胸口鲜红的守宫砂顿时浮现于脑海之中。
卓之杭一副慈母心肠,凄然道:“你也见过薛文晏了,你真想同他一样守活寡吗?”
卓念音闻言大恸,伏在卓之杭怀中哭了半晌,“即便真如娘所言,孩儿也不愿嫁给俪王,俪王她根本不喜欢孩儿!”
“喜不喜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奉旨成婚,安了陛下之心,护了卓家周全,更解了康郡王的危难。”
卓念音一脸茫然,“孩儿不明白......”
卓之杭苦口婆心,徐徐善诱,“你若抗旨,陛下必会迁怒于康郡王,俪王亦会。你若奉旨,娘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俪王,求她高抬贵手放过康郡王,如何?”
晨起,玹铮奉诏陪承珺煜用早膳。暖阁内,龙涎香袅袅,玉堂春瓶中玉蝶龙游(梅花品种)含苞吐蕊。
承珺煜吩咐顾溪,“此去茂陵,命康郡王随行。”茂陵乃先帝陵寝。
顾溪领旨,转回头一见玹铮,顿时堆起满面笑容,殷勤招呼,“俪王主安。”
“顾侯早。”玹铮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昨晚黑甲军好大的动静。”
顾溪陪笑道:“手下人不知是俪王主,失礼之处还望您恕罪。”说罢躬身告退。
玹铮与承珺煜相对而坐。
承珺煜亲自给她夹了一箸,笑容中带有几分安抚之意,“离尘宫之事朕并非故意瞒你,依你玉牒所载,朕总不能叫你担上不孝的罪名。”
废后乃戾太女生父,玹铮的确不宜对其刑讯。
望着承珺煜眼中的关爱,玹铮起身一肃,“陛下一片苦心,臣受之有愧。”
承珺煜示意她坐,“顾溪不负朕望,昨夜离尘宫夜审,倒是问了些真东西。朕已派她亲自跟进,你不用担心。”言下之意,仍不叫玹铮参与。
玹铮试探问道:“那关于废后的后事?”
承珺煜面无表情,“既是废后,自有他的去处。”冷宫废黜之人身故,不过是掩埋于乱葬岗罢了。
玹铮心中默默一叹,废后毕竟曾居后位近三十载,不成想下场如此凄哀。
又听承珺煜问道:“慕家还剩了些什么人?”当年慕家被抄,女眷全部被斩,男丁包括戾太女侧君小慕氏在内,十八岁以下的没入教坊司,十八岁以上的没入内廷司。
玹铮如实作答。承珺煜冷哼了一声,“慕氏一族既不忠于帝室,朕也无需宽待。着重明卫将慕氏所剩族人尽数收押,斩草除根。”
玹铮一惊,随即起身,“陛下......”
自古帝王再无情,也未到连夫孺都要斩尽杀绝的地步。况且废后已死,竟还要灭慕氏全族,莫非顾溪进了谗言?
毕竟又是数条性命,玹铮劝谏道:“陛下,圣人云当以王道治天下,臣以为......”
承珺煜抬手打断了她,“你若有所顾及,朕可以命顾溪去办。”圣意已定,无从转圜。
玹铮撩袍跪地,肃声道:“为陛下尽忠,臣并无顾忌,臣领旨。”
承珺煜亲手拉了她一把,眉间一抹酷色瞬间化作柔和,“来,用膳,都是你爱吃的。”
早膳极其丰盛,玹铮却食不知味。
承珺煜见她郁郁寡欢,“还在生皇贵君的气呀?”
“臣哪儿敢?”玹铮说着不敢,神色却忿忿不平,“陛下您说,臣做错了吗?”
“错是没错,就是冲动了些。”承珺煜拍着玹铮的手,“你对朕的忠心朕都明白,你父君呢一时糊涂,身为女儿,可不能心生怨怼,知道吗?”
“臣不会,可就怕父君......”玹铮叹了口气,承珺煜知她脾气,也不再深劝。
斐陌拎着食盒进来,“奴才拜见陛下,拜见俪王主。”
承珺煜面色和善,“听说嘉侍君动了胎气?”
玹铮一听急忙告罪,“都是臣莽撞,昨日下晌急着去麟趾殿,不成想在重华门冲撞了嘉侍君和五舅舅。”
斐陌摇头道:“不干俪王主的事,昨夜冷宫大火,侍君闻讯受.惊,所以动了胎气。”
承珺煜面色不悦,“冷宫失火那等腌臜事,为何要禀报嘉侍君?”
斐陌跪地不敢抬头,“奴才等并不敢向侍君禀报,乃巡夜侍从看到大火失声惊叫,所以才......”
承珺煜啪的一声撂了象牙箸,“昨夜是何人值夜,如此没眼色,直接发落去慎刑司。”
斐陌吓得大气不敢出,知影站在一旁,也噤若寒蝉。
玹铮蹙了蹙眉,“陛下,嘉侍君身怀有孕,恐见不得血腥。”
承珺煜闻言面色稍缓,片刻后嗯了一声,“也罢,将蠢笨的遣去他处,再换伶俐的去伺候嘉侍君吧。”
斐陌顿时松了口气,从食盒中取出六乾白玉酥双手奉上,“侍君说,上次陛下在衍庆宫用膳,对这道点心赞不绝口,所以特命奴才送来。”
托盘中玉色糕点喷香扑鼻,入口软糯清甜,承珺煜食指大动,玹铮也连连称赞。
承珺煜见玹铮喜爱,便道:“难得俪王爱吃,记得再送一份过来。”
斐陌再次送食盒时,玹铮将他唤进了偏殿。偏殿外有知影守着,偏殿内只有玹铮与斐陌二人。
玹铮疑惑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嘉侍君一早遣斐陌前来,必然有话要说。
斐陌自袖口里掏出一枚金嵌龙凤双纹红宝戒指递给玹铮,“君上请您妥善保管此物。”
玹铮接过戒指细细打量,见已有年头,便问道:“从何而来?”
斐陌顿了一顿,竭力压低声音说道:“王主可曾听闻,昨晚离尘宫逃出来一名罪侍?”
玹铮心头一紧,再细细查看戒指,内侧竟刻有一个慕字。她疑惑不解,“给本王的?”
“是。”
玹铮追问,“你家主子就没有其他要交待的?”
斐陌摇头,“君上只命奴才将此物交给王主,并无其他嘱咐。”
玹铮沉吟片刻,将戒指丢还给斐陌,“既如此,去告诉你家主子,何时他能对本王坦诚相待,本王再收他这份大礼不迟。”
斐陌告退后,玹铮负手站在窗前,窗外宫人一边洒扫,一边说笑,映着蓝天白云,红墙碧瓦,端的是一道瑰丽风景。
可这般美好,慕氏再也看不到了。
记忆中,先帝的这位原配夫君对自己总是淡淡的,不论何时何地,从未表现出任何的疼爱,也未表现出任何的厌恶。
还以为从未入过他老人家的眼,如今通过唐纾交托信物,是何缘故?而承珺煜命顾溪带承玹鏡去茂陵,又意欲何为?
诏狱内,薛文晏伏跪在风七七脚下痛哭流涕,“大人,求求您,饶奴才一命吧!”
风七七掸了掸官服上的浮尘,神情淡漠,“薛公子,王主大发慈悲才留你个全尸,总比海安去刑场上受剐强吧?”
一挥手,便有狱卒将薛文晏拉起,锁在了刑架之上。
薛文晏嘤嘤哭泣,“大人,奴才是冤枉的!”
“冤枉?”风七七嗤嗤一笑,“这诏狱里冤魂多的是,添你一个不是事儿!记住,到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一户平常人家,过安稳的日子吧。”
她说罢,亲自端了毒酒,走到薛文晏面前。
薛文晏吓得魂飞魄散,抖若筛糠,虽知无用,可仍不停哭求,“大人,奴才不想死,您饶了奴才吧,叫奴才干什么都行!”
他梨花带雨,哭声凄切,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风七七缓了片刻,“薛公子,听本官一句劝,这人不与命争。你呢,是不中用了,念在咱们相识一场,本官亲自送你一程。”说着,她扼住了薛文晏的下巴,就要强灌毒酒。
两行清泪自薛文晏眼角徐徐滑落。
真的在劫难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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