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承玹鏡出生时,被钦天监批为吉兆。承珺烨宠她如珠如宝,恨不得倾尽天下所有来养育她、栽培她。
她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存在,太多的夸赞,太多的奉承,以至于她不允许身上出现一丝微暇,因此宫绍华当年被人指摘背妻偷女,私怀孽.种,便成为她平生大辱。
她痛恨有这样不知羞耻的父亲,痛恨那个同父异母令人不齿的妹妹。他们的存在,是她人生难以抹杀的污点,玷污了她的清白和英名。
每当人们背着她议论宫韶华和承玹铮,都好像在对她冷嘲热讽。
深深的怨恨如同附骨之蛆,融入了血,汇入了心,再难根除。
她以妹为奴,百般折辱,妹妹多受一分苦楚,她内心的愤怒才会减轻一分。
她以父为耻,自宫绍华被贬入冷院后只称其宫氏,不允许身边任何侍从与宫绍华接触。当年司兰送药,她勃然大怒,不顾多年情分而致司兰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心里也不好受,可她并不后悔。
她曾想过,有朝一日待她登顶九五,她绝不允许父亲与妹妹苟活人世,她要抹去他们带给她的一切痕迹,再不要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可现在,那个随时会被抹杀的人,是她。
承珺煜的冷笑声如同地狱之音在暖阁内回荡。
纵然先帝下了遗诏,可身为皇帝,要处死一个人,根本不必费事。内廷司与重明卫秘密监视承玹鏡这么多年,想让她死,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若非宫韶华,若非武成王......
承珺煜睥睨着承玹鏡。
这世上令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多如牛毛。
承玹鏡伏跪于地,前胸后背不断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无声无息的恐惧宛若一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在她心头蜿蜒游走。
承珺煜的杀意毫无掩饰,与玹铮相比,这死亡的气息更纯粹、浩荡,如泰山压顶,将她周身骨骼一寸寸碾压着,令她窒息。
她咬牙硬挺,耳边回想着红袖反复叮嘱她的话。
生死博弈,亮底牌还差一点点时机。
司瑶缓步走到暖阁门前,恭恭敬敬地开口,“陛下,皇贵君得知康郡王入宫见驾,遣奴才来送补品。”
这当口最忌搅扰,承珺煜刚要发作,可一听是司瑶的声音,静默须臾后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短短三字,便是承诺。
司瑶松了口气,孟晴亦擦了把汗。
凤靴停在承玹鏡额前,承珺煜声音充满鄙夷,“皇贵君当年怎么生了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承玹鏡无地自容,“罪臣...对不住父君!”
承珺煜横眉怒目,“你也配喊父君?”
承玹鏡心里一颤,结结巴巴道:“罪...罪臣对...对不起皇...皇贵君......”
承珺煜冷哼了一声,“倘若再不能让朕满意,皇贵君亲临也护不住你!”
承玹鏡心知这绝非戏言,于是连连叩头道:“罪臣今日冒死求见,确是真心悔改,以后会竭尽全力效忠陛下,绝不敢再有异心!”
大半个时辰过后,太医院提点方墨亲自端了药来。
承玹鏡颤巍巍捧过药碗,方墨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药性猛烈,服后会有不适,但一劳永逸,康王主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前有承珺煜负手背立,身侧有方墨满含笑意,承玹鏡合上双眸,把心一横,将碗中黑黢黢的浓汁尽数灌下。
不到瞬息,腹部剧痛不已,再过数息,她脸色惨白,手脚抽搐,疼晕过去。
方墨见她下体有血水涌出,又探她脉息,禀奏道:“陛下,康郡王此生不会再有后嗣了。”
“既如此,醉梦不必再下了。”承珺煜又唤进孟晴,“康郡王旧疾复发,朕准他留在麟趾殿将养几日,就由方提点亲自为其诊治。”
孟晴领命,面带踌躇道:“陛下,俪王殿下在外候见。”
承珺煜早猜到玹铮会来,只是未料如此之快,她略一沉吟,“罢了,宣。”
玹铮亲王大妆,疾步入内撩袍跪倒,“陛下圣安。”眼见承玹鏡昏迷不醒被抬了出去,正欲问根由,承珺煜却挥了挥手,驱退了闲杂人等。
待暖阁之中只余她二人,承珺煜似笑非笑地打量玹铮,“昨晚去康郡王府混闹了?”
玹铮先是神色一窘,随即忿然,“承玹鏡这厮,还敢跟陛下告状!”
承珺煜只淡淡一笑。
玹铮进言道:“陛下,承玹鏡外表贪生怕死,但蛰伏多年,动心忍性不容小觑,陛下万不要被她花言巧语所蒙蔽!”
承珺煜对玹铮点了点头,“放心吧,她的话朕并未全信,究竟是真是假尚待查验。”并未全信,就说明还是信了,而查验何事,如何查验,并不细说。
玹铮欲深问,承珺煜则转移了话题,“你来的正好,着刑部拟海安谋逆之罪,判凌迟,由康郡王任监刑官。另外,康郡王揭发谋逆有功,赏她黄金百两。”
如此张榜出去,承玹鏡为求苟活不顾多年恩义,这是在绝戾太女残余势力对她的念想。
玹铮躬身领旨。
承珺煜又道:“应康郡王所求,朕已赐她绝嗣汤一碗。”方墨研制的绝嗣汤,承珺煜信得过。
玹铮回想起方才情形,露出狐疑之色,“您是应康郡王所求?”
承珺煜点头,“出乎意料吧?”
“的确。”玹铮心说:莫非承玹鏡昨夜受辱,难堪折磨,所以认命了?那绝嗣汤看似决绝,可求赐之举一来表了忠心,二来顺了帝心,三来避免了中毒之苦,分明是以退为进。
陛下当年因不能杀承玹鏡,才令她生不如死,今日高抬贵手,分明是放过了她,究竟是何缘故?
玹铮恁自纠结,只听承珺煜又道:“二月十二亲耕后,你陪朕去一趟上方山。”上方山有一处楞伽庵,也有几处古迹,若在春日,倒算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可帝王之尊,涉足荒僻之地,就另当别论。
玹铮郑重其事,“臣会让重明卫早做安排。”
“不要惊动地方,朕要微服。”
玹铮一惊,“陛下,上方山地势荒凉,陛下微服,臣不赞同!”她随即又想到承玹鏡,心中极不踏实,复又跪倒启奏,“陛下,无论承玹鏡说了什么,还望陛下三思,万勿涉险。”
承珺煜点了点头,抬手将那串枷楠香木的捻珠搭在玹铮肩头,“你的心意,朕明白。”说着,她又轻轻拍了拍玹铮的肩膀,“朕也知道你恨康郡王,有除她之念!”
话音未落,玹铮猛地仰头。
承珺煜双眸微合,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其中的凛冽袒露无疑,“于朕而言,康郡王终是心腹大患。”
“那陛下还......”
肩头的枷楠香木散发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承珺煜神情坚决,口气也无半分迟疑,“终有一日,朕会给你机会,但眼下,不行!”
玹铮大步流星进了重华门,差点儿撞上对面的唐纾。
怀裕郡君承瑾瑄板下脸训斥道:“什么人,惊了嘉侍君的驾该当何罪!”
玹铮先是一愣,待见唐纾捂着心口,便退后一步躬身施礼,“小王鲁莽,嘉侍君可有大碍?”
唐纾见是玹铮,很快神色如常,“无碍。”
“真的?不需要请太医诊脉?”
唐纾温言一笑,“真的无碍。”见玹铮面色不善,便试探着问,“俪王殿下这是要去探望皇贵君吗?”
“嗯。”玹铮怀揣心事,不欲纠缠,“嘉侍君,五舅舅,方才是小王鲁莽冲撞二位,稍后自会略备薄礼,向二位赔罪,小王先行告辞。”
说罢匆匆而去。
待玹铮背影消失,承瑾瑄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唐纾蹙眉瞧着他,略带埋怨,“我的郡君殿下,您刚才可要吓死谁了!”敢当面对俪王疾言厉色,后宫里真是凤毛麟角。
承瑾瑄面带尴尬,“我哪儿知道是俪王啊,早知是她,再借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他虽是长辈,可比玹铮还小上两岁,如今尚在殷皇贵太君膝下并未出阁。他平素与玹铮接触甚少,但厉王之名还是如雷贯耳。
承瑾瑄朝麟趾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后悔不迭,“唉,其实我还有求于她,怎么就把她得罪了呢!”
唐纾亦朝麟趾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玹铮的神色,令他实在放心不下。
麟趾殿东偏殿内,方墨为承玹鏡施针后,承玹鏡已悠悠醒转。
方墨去煎药的空当,玹铮飞起一脚踹开了偏殿的大门,吓得殿内众人胆战心惊。
“都滚出去!”俪王发话,谁敢不听。众侍从纷纷告退,机灵的则跑去给司瑶报信。
玹铮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榻前,承玹鏡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俪王殿下,有话好好说!”自从受了玹铮教训,她再不敢以王妹相称。
玹铮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承玹鏡,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承玹鏡哆哆嗦嗦,“误会,俪王殿下误会了!”
“误会?哼!”玹铮冷眸如利剑一般,“别以为凭你那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蒙骗陛下!”
承玹鏡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发誓,我对陛下再不敢有二心!”
“你对陛下到底说了什么?”
承玹鏡面露迟疑,玹铮如此发问,到底是未曾见驾,还是承珺煜没有实情相告,也提防着她?
玹铮见她吞吞吐吐,凤眸一瞪,“不敢说?看来的确是花言巧语!”她猛一抬手将承玹鏡拎了起来,再狠狠一甩,将她丢在地上。
承玹鏡被摔得龇牙咧嘴,心中恨意滔天,面上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只作凄声哀求,“俪王殿下,我求你放过我,给我条活路吧!”
“承玹鏡,你口口声声让本王给你活路,当年,你给司兰叔叔活路了吗?你给父君与本王活路了吗!”
“我、我那是鬼迷心窍!”偏殿外一阵骚动,紧接着脚步声响。承玹鏡心念一动,快速膝行几步,伸手扯住了玹铮的王服衣摆,“王妹,我承认我是畜.生,我对不起爹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想报仇,今日不用你动手,我自行了断!”
她说罢,用眼角的余光往殿门处一扫,然后拧身向床榻边的围栏撞去。
玹铮略一迟疑,再想阻止已来不及。
只听砰的一声,承玹鏡额头一片殷红,身形瘫倒。
宫韶华疾步赶来,堪堪见到眼前这一幕。
他吓得面如土色,扑上前去将承玹鏡紧紧搂在了怀里,眼角泪光闪闪,撕心裂肺的喊着,“玹鏡!玹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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