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残败,月光幽森,林绛心披着黑色斗篷双膝跪地。
寒冷的夜风呼啸掠过,树影晃动,烛火乱蹿,他拭了把泪,向火盆中添了冥镪,哀伤的啜泣渐渐转为低沉的吟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凌陌晓屏息静听,发觉并不陌生。
是往生咒,这么说院子里不是鬼,是人!
凌陌晓笃定后从墙头跃下,掩映身躯继续观望。
而林绛心丝毫未察觉有人窥视,待诵完整整三遍经文,重重叩了四叩,随后跪坐,拿起胡琴。
琴声响起时,凌陌晓的心不由一抖。因久居江南,很少听这种曲调,此刻骤闻,心房像被拳头狠狠砸中,说不出的震撼。
他边拉胡琴边流泪。
六岁那年祸从天降,亲人死的死、卖的卖,他从无忧无虑的贵公子沦落为卑微低贱的罪奴。
诫奴院如人间地狱,教坊司亦是虎穴狼窝。
他仿佛寒塘中的飘萍浮浮沉沉,又好似粘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生无可恋,却不能自尽,否则举族连坐,他自个儿性命无所谓,但两个弟弟年纪尚幼,如何忍心牵连他们。
再过几日就要正式接.客,从此受尽屈.辱、卖.笑苟活......
想到此处,他悲愤满腔,仰望冷月,“想我林氏侍奉三朝,赤胆忠心,缘何被血洗九族,满门屠戮,女嗣断绝,男嗣受辱。敢问上苍,林家九族何辜!林氏子孙何辜!”
言罢伏地恸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忽传来悠然的叹息,“逝者已矣,公子请节哀。”
他激灵打个冷颤,手脚僵硬的同时,脑中嗡嗡作响,已全然记不得自己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待瑟瑟地回眸张望,又因惊惧万状、泪水模糊,错将锦衣看做官服,忙不迭伏跪叩首,“大、大人饶命,奴、奴才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凌陌晓见他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暗骂自己唐突,忙抢步相搀,“莫怕,我不是来抓你的。”
他听凌陌晓语气柔缓,哆嗦了半晌,怯怯地抬起清瘦的面庞。
凌陌晓趁势打量,只见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螓额之上,映得眉间朱砂艳丽端方,而两汪秋水溢满悲惶,长睫似蝴蝶羽翼微微颤动,好生惹人怜惜。
“听公子提到林家,想必你是林家后嗣?”
他摇摇晃晃起身,瞥了眼凌陌晓银灰貂裘的衣摆,畏惧且戒备地答道:“您、您定是听错了,奴、奴才刚刚什么话都没说。”
凌陌晓和善地笑起来,“公子不用顾虑,我绝无恶意。”
他咬了咬嘴唇,谦卑福身,“您、您真听错了。”说完抽回胳膊向后退步,刻意拉开距离。
凌陌晓迫不及待地凑近解释,“公子你听我讲......”
话未说完,他已啊的向后摔去,原来是着急闪躲,不慎绊了跤。
凌陌晓手疾眼快,砰得揽住他纤腰,将他搂进怀里。
他与凌陌晓鼻贴鼻、脸对脸,感受到那属于女子特有的气息,面皮顿火烧火燎。
凌陌晓瞧他瞧得痴了,一时竟忘了松手,“公子你...没事吧?”
“没、没事......”他说着猛推开凌陌晓,撒腿便跑。
凌陌晓在后头嚷道:“公子,你的琴!”
正待去追,就听院外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唤,“绛心!绛心!”
他惊慌失措地拉开院门,“表哥!”
裘珵被吓了一跳,“出了何事?”
他作答之前下意识扭头张望,却发现凌陌晓已踪影皆无,不由长吁了口气,“没、没什么,我、我刚眯瞪着了,不想做了个噩梦。”
裘珵虽觉蹊跷,却未深究,而是催促道:“你赶紧回去吧,孙公公去了牡丹院,见你不在大发雷霆!”
“啊?”他心突突直蹦,“这、这三更半夜的,他找我作甚?”
“唉!快别提了,也不知抽哪门子疯,东宫竟来人要见你。”
“现在?”
“对!”见他面露惊惶,裘珵忙好言宽慰,“别怕,你不日就要侍寝,说不定太女只是心血来潮派人过来瞧瞧。”说完解下杏色披风,换了他的黑斗篷,又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快走啊,这里我替你拾掇。”
“哎!”他忐忑得紧,却再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当年宁府有荣归、忘机等十二堂舍,后尽数被改做教坊司花院,兰苑也好,牡丹院也罢,都是其中之一。
他紧赶慢赶回转牡丹院时,院内灯火通明,掌院孙氏正在廊口不耐烦地喝骂,“都是些蠢得不能再蠢的东西,教坊司才多大,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吗?”正说着,抬眼瞅见他,气哼哼冲下台阶,抡胳膊便打,“贱人,你死哪儿去了!”
他抱头扑通跪倒,也顾不得膝盖生疼,连忙哀告,“公公息怒!奴才晚饭吃了酒,去园子里发散,不慎睡迷了,方才听闻东宫贵使驾临,就小跑着赶回来了。”
因他气喘吁吁,又满头香汗,孙氏信以为真,“暂且饶你,还不赶紧滚进去磕头!”
“是。”他强压忐忑,随孙氏走进花厅,恭恭敬敬叩拜,“奴才请大人安。”
东宫长史卜德志正端坐喝茶,眼皮也没抬便嗤笑道:“果然是一品公子,架子真大,本官还以为要等你等到天亮呢。”
他察觉此言不善,忙俯首告罪,“奴才知错,但并非故意怠慢,还望大人海量汪涵,宽恕则个。”
“哼,照你的意思,本官若不肯原谅,就是心胸狭窄了?”卜德志啪的撂下杯盏,伸手点指,“好个刁奴,竟敢拿话讥讽本官!”
“奴、奴才不敢!”
“还顶嘴!”卜德志邪火乱窜,大步流星至他面前厉声斥骂,“少在这儿装可怜!林芝月假仁假义,你是她儿子,自然也是个藏奸的。”
想当年自家老娘因林芝月差点折在顺天府大牢,若非宸王斗败戾太女,卜家就彻底垮了。
“你们林家自恃三朝为官,竟敢协助戾太女谋逆,活该被抄家灭族!”卜德志居高临下睨着他,将曾经的仇恨与深夜不得好睡的怨气尽数撒在他身上,“你还以为自己是贵府公子吗?你是罪奴,是郎倌!别以为受太女钦点便身价百倍,说来说去,你就是千人.骑.万人.睡的下贱.胚子!”
他闻言眼泪扑簌滚落,却伏跪不敢反驳。
孙氏见状陪笑道:“大人别跟他置气,他嘴笨不会讲话,老奴回头定狠狠责罚。”
卜德志撇嘴,“他是得多调.教调.教,俪王可不比太女,若伺候不周,别说他,整个教坊司也担待不起。”
他听到俪王二字,心中骤紧,惊恐得差点儿忘了呼吸。
卜德志硬生生扳起他下巴,笑着揶揄,“论模样的确算得上万里挑一,可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哪儿能啊!”孙氏腆着胸脯打包票,“老奴掌管教坊司多年,手底下就从来没有不成的。不是老奴自夸,教坊司的一品公子各个有口皆碑。当初为调.教他,老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床笫功夫也丝毫不差。”
教坊司郎倌分为五等,最低五品,最高一品,所谓一品公子,无论样貌身段、才艺本领都必须出类拔萃。
卜德志见他羞臊不堪,登时计上心来,“本官听过慕氏、杜氏的大名,不知他与那二人相比如何?”
孙氏满面堆笑,“自然更加出众!”说罢吩咐他道:“快去弹首曲子给贵使大人听听。”
卜德志冷哼,“听曲子多没意思,常言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遛遛。来人,把东西呈上。”
少顷,随行的验身公公们便合力抬进来只半人高的漆箱。孙氏打开观瞧,被晃得睁不开眼,而他偷偷探看,登时面色惨白,羞愤欲死。
漆箱内除了纯金打造的镣铐锁链、银粉浸过的粗绳软索,还有两样特别之物,一为青铜罩,若锁住头颅,目不能视,唯舌头可从唇洞中伸出。另一物好似绣墩,却较矮,墩面上镶有纯金梅花,花蕊处立着根玲珑玉.杵。
验身公公对孙氏道:“这些都乃恩国公世女进献,供太女娱乐之用,上面嵌的珠宝价值连城,可得严加保管。”
恩国公就是君后向荣泽的姐姐,其女向仁,乃太女表姐,素日流连教坊,堪称风月场中的高手。
孙氏连称,“放心、放心!”
卜德志转而瞪着他,“你是郎倌,又号称一品公子,这些物件儿不可能没见过、没用过吧?”
他在卜德志鄙夷的目光里抖个不停,竭尽全力想回话,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卜德志嫌他矫情,“既是郎倌,装什么三贞九烈,侍寝当日,若敢在俪王殿下面前也摆出这德行,仔细你的皮!”说完又官威十足的环视四周,“尔等要好好验身,但凡他有不会的、做不好的,必须负责把他教会了、教好了,否则将来扫了俪王殿下兴致,坏了太女大计,下场肯定比潘公公还不如。”
那所谓的潘公公便是翠言的表叔潘福,今晚太女回转东宫后,不仅把她们这些长史书吏们聚起来狠狠训了一顿,还将伺候太女君的潘氏打了五十刑杖,送去了诫奴院。
有潘氏作筏,验身公公们都肃声称是。
而他则被吓得身子栽歪,已跪不稳了。
卜德志又盯着他淫.笑,“把衣裳脱了,本官要验你的守宫。”
“大人......”纵身在教坊,但毕竟尚未接.客,他还从没被女人瞧过身子,因此不禁满腹委屈,泪盈于睫,向孙氏投去哀求的目光。
哪知孙氏毫无半分怜悯,反严厉训斥,“叫你脱便脱,胆敢违抗长使大人的命令,打断你的腿!”
他迫于淫.威,颤巍巍去解衣扣。
卜德志明显很不耐烦,“再磨蹭天都要亮了,来人,把他衣裳扒了,锁到春墩上去!”
一炷香后,有名小侍匆匆忙忙跑进兰苑,“两位公子,奴才已打探清楚,太女将林公子转赠俪王,并赐了许多侍寝之物,东宫来使正在牡丹院给林公子验身。”
“什么?”慕席祯与杜如湄面面相觑,均倒吸了口冷气。他俩皆是过来人,自然明白验身二字的真正含义。
杜如湄摸出半吊钱递给小侍,“去牡丹院继续盯着,倘若东宫的人走了,速来告诉我们。”
小侍应声离去,杜如湄转头见慕席祯翻箱倒柜,“你找什么?”
“就是上回太女送的那种润脂。”慕席祯找到后又翻出本《素女经》,“明早把这个也拿给绛心,伺候俪王可得加倍谨慎。”
杜如湄深感忧虑,“绛心性情绵软,伺候太女都未必讨喜,更何况是俪王?”
“也不尽然,绛心温婉娴静,说不定俪王就喜欢他那种老实安分的。”慕席祯说着叹气下床,“多想无益,我还是先去把党参乌鸡汤熬上。”
“我帮你。”
就在林绛心受尽磋磨之际,凌陌晓正在跟陪酒的郎倌打探他,“听说牡丹院里有位姓林的公子,不知资度几何?”
郎倌边斟酒边娇笑,“您是说林绛心吧?他乃教坊司头牌公子,您若想与他燕好,需十日后再来。”
“为何?”
“他十日后才挂牌接.客,而且按规矩,他须得先伺候宗室,然后才能陪侍其他客人。”
“你说的宗室是指皇女?”
“可不,太女早在数日前就花重金购得他初夜,不过今晚又忽然派人传话,要他去伺候俪王殿下。”
凌陌晓大惊,“俪王?承玹铮?”见郎倌点头,砰得一拳砸在桌案上,气哼哼起身便走。
郎倌忙追喊,“小姐,小姐!”
她驻足,甩出两张百两银票后疾步而去。
边走边咬牙切齿,老天真是不公,好好一朵鲜花即将插在牛粪上。承玹铮啊承玹铮,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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