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被抬回长信殿时,苏珂已闻讯赶至。
眼见玹铮后背鲜血淋漓,登时泪如泉涌,并悲声质问站在槅扇门外的风七七,“就算是王主让你打的,你也不能下此狠手啊!”
风七七双膝跪倒,自责得无以复加,“属下损伤王主贵体,罪该万死,这就去自领刑杖。”
“不准去!”玹铮本趴在金丝楠垂花雕鸾拔步床上,闻言忍痛起身,紧紧盯着门口,“你乃奉命行事,何罪之有?”说完又瞅了眼苏珂,再度说道:“阿珂一时关心则乱,他的话不必在意。”
苏珂自知失仪,对风七七福了福身,“言语不周之处,还请风佥事见谅。”
风七七连称不敢,暂避至偏殿。
苏珂给玹铮上药,望着那狰狞外翻的皮肉,眼泪滴滴答答流之不竭。
玹铮只觉有滚烫的泪落在伤处,不由嘶得一声回头张望,“别哭了,都怪春申嘴快,非得告诉你。”
春申乃长信殿大侍,与苏珂素日交好。
苏珂噘嘴,“您都伤成这样了,还打算瞒着奴才不成?”
“这点儿小伤何足挂齿。”玹铮说得云淡风轻,可其实早就通体大汗,双手若不攥拳,只怕会抖个不停。
断龙散魂鞭打的时候痛,上药的时候更痛。
苏珂看在眼里,愈发小心翼翼,“这伤口又长又深,恐会留疤。”
“没事儿,能消掉。”
“说得轻巧。”苏珂满腹幽怨,“不怪奴才说您,您也忒不爱惜自个儿,当初为消那些旧疤,花了整整几年时间,温肌生髓膏用了不下百瓶,如今才刚......”
玹铮回眸揶揄,“反正你是保和堂的大东主,那药膏还不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便是都搬来也使得。”
苏珂赌气嗔道:“您竟还能说笑,可见打得轻了!”
她乐了起来,“果然唯男子与小人难养,本王倒不怕多挨几鞭子,可你得弄艘船来,否则水漫金山,咱们不淹死才怪。”
“王主!”
“好了好了。”见苏珂又羞又恼,她赶紧温言哄劝,“你最明事理,当懂本王苦心。本王视夏婖、夏妤如同姐妹,有些事不能不替她俩担待。”
苏珂咬唇点头,“奴才省得。”
“既省得,就赶紧回去休息。”
苏珂哪里放心,哀求道:“您让奴才留在东稍间吧,奴才想照顾您。”
“有春申、信陵他们,用不着你。”她说完将春申唤进寝殿,“吩咐人备竹轿送苏公子回星阑阁,免得他脚伤加剧。”
苏珂无奈,只得告退。
墨依一直守在殿外,见苏珂步履颠簸,忙关切地迎上去,“苏公子脚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再传府医给您瞧瞧?”
“不必了,三更半夜的,何苦烦劳人家。”苏珂的心思都系在玹铮身上,明显不愿多谈,直到离去前,双眼都始终望着花梨木玉兰玻璃槅扇门。
墨依失落得很,回想起风七七方才的话,愈发平添了几许凄然与惆怅。
少顷,风七七奉命进了寝殿,闷头跪在榻前。
玹铮抬手示意,“起来讲话。”
她咧嘴苦笑,“您、您还是让属下跪着吧。”
玹铮知她脾性,也不勉强,“夏妤和夏婖伤势如何?”
“府医说均无性命之忧,敷了金疮药,也服了汤剂,墨总管已派专人照料,您放宽心便是。”
玹铮微微颔首,点指紫檀雕西番莲香几上的奏折,“那是本王早拟好的,明早你陪本王上殿请罪。”
她倒吸了口冷气,“您、您的伤......”话未讲完恍然大悟,“您的手不过是皮外伤,陛下便心疼不已,如果见您受了鞭背之刑......”
“你倒聪明。”玹铮勾起抹浅笑,“传令下去,明早遣夏妤回冀北镇抚司,降三级留用,倘若这都还堵不住慎亲王她们的嘴,本王这鞭伤的分量也足够了。”
她眼角湿润,声音哽咽,“王主真乃用心良苦,属下替老夏她们叩谢您恩德!”
“行了,都是自家人,别那么多虚礼。”
她仍不肯起身,郑重其事道:“属下得遇王主,并能追随左右,实乃平生之幸,愿将身家性命全部交与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玹铮深为感动,缓缓坐起,伸手相搀,“本王蒙你等忠心辅佐,亦是本王之幸,今后无论任何艰难险阻,都要像今日这般共同进退。”
“是!”她端端正正叩首,起身后又思忖道:“慎亲王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先利用君后,再利用乐郡王与柳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只为挑拨您与太女的关系,好坐收渔利。”
“哼,谁是鹬蚌,谁又是渔翁,她承玹珅可说了不算!”玹铮接过她奉来的益气补血汤,吹了吹升腾的氤氲,“太女表面宽厚,实则心胸狭窄,必不会善罢甘休。对了,东宫近日必有番整肃,挑几个忠诚稳妥的趁机埋进去吧。”
“明白。”她领命后想起校尉的禀报,“王主,柳酥被押回诏狱途中,有人施放冷箭。”
“这么快就动手了,柳酥没死吧?”
“毫发无损。”
玹铮略略松了口气,随即又轻声嗤笑,“其实就算让本王拿到口供又能怎样?”
“是啊,即便拿到口供也不能去找陛下打官司。不过慎亲王做贼心虚也好,王主不是怀疑她在重明卫有暗桩吗,正好趁机全部拔去。”她说完掐算时辰,抱腕拱手,“已近三更,王主赶紧安歇吧,属下还要去刑堂瞧瞧。”
玹铮与她眼神交递,“好,辛苦你了。”
刑堂内,左曦被人从木笼中拖了出来。
他本已抱定求死之心,但看着翠言、朝思等人的尸身,看着那被血染红的刑凳,不禁头皮发紧,腿脚发软,浑身颤抖不停。
刑堂管事命人替他松绑,并端了饭菜给他,“这是邹公子托人送来的,说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他没想到临死前邹云仍能如此相待,感动得泪如雨下。
几名掌刑仆役趁着休息拉扯闲话,“别看邹公子其貌不扬,竟得了王主青眼,那茶楼地处闹市,生意兴隆,外加田庄和林子,每年少说也有上千两的进项,这辈子算是吃穿不愁了。”
“岂止吃穿不愁,简直就是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哎,你说他招赘妻主有啥条件?”
“啥条件都好,反正你二妹那德行的肯定不成。”
“咋说话呢!我二妹咋了吗?虽说胖点儿,可结实啊,而且人特别实诚,成亲之后绝对知道疼人。”
“得了吧,那不叫实诚,那叫傻,跟邹公子一比,天下地上,别说她,就换做你,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引得哄堂大笑。
被奚落的仆役涨得脸红脖子粗,正没地儿撒气,瞧左曦呆呆愣愣捧着饭碗也不吃,便厉声喝骂,“好心让你做饱死鬼,你倒矫情起来,这都几更了,等天亮还上哪儿投胎?再敢磨蹭,扒了你的皮!”
左曦吓得一哆嗦,饭碗差点摔了。
有人知他素日并不生事,便怀着同情之心将酒壶递过去,“喝吧,醉了以后能少些苦楚。”
他放下碗,颤巍巍接过酒壶,扬脖一饮而尽。
恰逢风七七阔步入内,“怎么样,都料理干净了吗?”
话音未落,他只觉头晕目眩,咚得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风七七抢在众人前头去探他鼻息,嗤笑道:“得,吓死了,倒省事了。”
这一晚,皎洁的明月不仅照着威严富丽的王府,也照着纸醉金迷的教坊。
教坊司兰苑西次间外有个花坛,种着几株牡丹,坛前栽了几棵西府海棠,对面砌台,插数峰太湖石,佐以妩媚的滇茶花点缀,别具风情。
恰逢上元佳节,又难得太女等人皆去俪王府赴宴,慕席祯、杜如湄偷得浮生半日闲,便邀了林绛心小聚。
三人坐于庭院中的梅花纸帐之内。
但见榻边四根黑漆柱上各挂锡瓶,插西溪梅数枝,枝若羽飞,清逸幽雅。月光透过稀布帐顶,洒下满床清辉,而四周如雪的楮衾映得梅枝交叠,隐隐绰绰,并笼着那缕缕幽香,沁入心脾,令人沉醉。
杜如湄唏嘘道:“百花中惟梅最孤清。受天地之气,禀霜雪之操,生于溪谷,秀于隆冬,淡然而有春色,分明乃造化偏私。”
林绛心先瞅了眼慕席祯,随后指着小几上那盆“绿英”,“依我之见,这兰花与梅花相比亦毫不逊色。”
慕席祯将花捧进月光里,只见这七、八寸高的春兰五瓣分窠、蚕蛾捧心,越发显得玲珑剔透。
“你们有所不知,这花是可远不可近的。”说完又将花盆放到帐口,夜风微送,便有徐徐兰香袭来,与梅花之清雅交叠,更添情韵。
杜如湄抚掌笑道:“梅兰并称君子,咱们今晚同赏,也不失为一桩美谈。”说罢举起荆溪壶,将茶水倒在成宣窑磁瓯中,分别递给慕席祯与林绛心,“今晚我喧宾夺主,你们且品品这阳羡岕茶的滋味。”
慕席祯浅尝辄止,“太淡。”
林绛心则捧着茶杯嫣然巧笑,“我喜欢这味道,初尝虽淡,但回味尤甘,香透骨髓,身清欲飞。”
慕席祯咯咯的笑声好似银铃,眼睛弯作两条缝儿,“哎呦呦,了不得,这怕是要成仙了!”
话音未落,杜如湄已搡了他一把,并嗔道:“属你贫嘴!要知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淡者,道也。”
他展了展如烈焰般赤红的的袍袖,拈起颗盐渍梅子丢进嘴里,“又没说茶不好,只是我最近口重罢了。”说完又把雪红果端到面前,“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猜灯谜解闷儿。”
案几上放着灯谜筒,每个谜语都做成花签形状。
他先拈起支来瞧,“帐祖道之分飞,打一花名。”眉头微蹙,“是、是将离......”
杜如湄抢过竹筒,“我试试,咦?这个是打草药名,瘦影孤栖,犹思续命。是独活!”
他扑哧笑了起来,“老而不死是为贼,秦皇六十还甲,你可得当心!”说着又拈起一题,“巧了,我这回也是打草药名,人间四月芳菲尽,容我想想...是...春不见。”
谜底出口,想起方才的“将离”,忽生出不详之感。
杜如湄将灯谜筒递给林绛心,“别光坐着,一起猜。”
林绛心抽来抽去拿不定主意,结果竟带出两支。
杜如湄抢先拾起来观瞧,“都是打草药名,‘问草心谁而主’,还有这个,‘依人篱下’。”
说完与慕席祯交递眼神,心中都已有答案,于是共同望着林绛心发笑。
林绛心正要作答,忽听帐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林公子,后角门的李叔找你,说给你捎了东西。”
“来了。”林绛心整晚一直盼着,闻听忙起身告罪,“两位哥哥,我先走了,你们也别玩得太晚,早些安置。”
慕席祯见他行色匆匆,对杜如湄挤了挤眼,“这小子必有古怪,别是要做什么犯忌的事吧?”
与此同时,孤鸾已在僻静之处拜祭完宁家族人。
凌陌晓借着月光打量他泪痕未干的脸,“小鸾......”
“师姐,我现在心里很乱,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也好,你先回鄞园,我随后就到。”凌陌晓是扮作嫖客进的教坊司,未免引人怀疑,必须再回去露个脸。
孤鸾用黑斗篷遮住随从装扮,几提几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而凌陌晓叹了口气,边想心事边往回走。
三更已过,笙歌渐歇,皎月洒下道道清辉,庭院深深,烟锁重楼,颇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凌陌晓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与来时路不同,原来眼前现出座池渠,共弯六折,每折建一桥,又建了长廓曲榭,十分雅致精妙。
沿岸悬着彩灯,灯光映着垂柳、虬松、修竹等繁茂树木,太湖石嵌空玲珑,高至数丈,三五小舟在岸泊着,想是供客人游玩之用。
她好奇地进了西首小门,可越走越荒,不仅杂草丛生,铺路上还满是碎石,显然人迹罕至。
不远处院墙斑驳,枯藤萧瑟,虚掩的月亮门内,隐约有“鬼火”在闪烁。
她一惊之下,猛然想起方才伺酒的郎倌提及,教坊司内有几个闲置的院落时常深夜闹鬼,因此无人敢去。
今夜乃上元佳节,莫非鬼也出来赏月?
她暗自好笑,若真如此,那必是个懂得风雅情趣的艳鬼!就让我好生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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