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未到,苏珂便率仆从守在长信殿外。
如今已是初冬,早朝由卯时二刻推迟至辰时,因此但凡朝会,玹铮通常会在五更起身。
果然不肖片刻,东次间内便窸窸窣窣有了响动。
苏珂却觉得纳闷,喊住个奉水的小幺,“王主昨夜为何没宿在西阁?”长信殿正殿面阔五间,有东西阁之分,东侧为书房,西侧才是玹铮的卧寝。
小幺支支吾吾,“奴、奴才也不清楚。”因唯恐苏珂追问,又忙不迭屈膝,“君上见谅,奴才要伺候王主洗漱,得赶紧进去了。”说完拔腿便走,好像背后有老虎吃人。
莲蓬凑近苏珂压低声音,“主子,这也忒奇怪了,既然王主昨晚把林公子带回来安抚,没理由不陪着他。”
苏珂也嘀咕,“莫非王主与林绛心之间出了什么岔子?”正暗自揣测之际,就见信陵快步迎出。
信陵恭敬之中带着亲热,“君上金安,王主吩咐,让您先去偏殿稍候,过会儿陪她用膳。”
见总算没继续吃闭门羹,苏珂长长松了口气,本想拉信陵问个究竟,却听有小幺喊他,只好暂且按下疑虑,去偏殿等待。
刚摆好馔食,玹铮便到了。
苏珂就着莲蓬的搀扶敛衽施礼,“下侍给王主请安,愿王主长乐无极。”
玹铮示意他平身,见他仍跛着脚,轻哼了一声,“让你将养却偏不听,真真拿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他瞅玹铮气不顺,愈发做小伏低,“王主千万别恼,下侍听闻您被贼匪所伤,实在放心不下。”
信陵笑着打圆场,“王主体贴侧君的伤势,侧君则记挂王主的安危,这般恩爱,当真令奴才好生羡慕。”说完又指着满桌的珍馐美味,“王主您瞧,这些药膳都是苏侧君起早贪黑为您烹制的,王府里就数他最惦记您。”
玹铮见菜肴样样精致,显然都颇费工夫,心肠顿软了不少,指着身侧的绣墩,声音变得温和,“别杵着了,一起坐吧。”
“多谢王主。”他低眉顺目地给玹铮盛了乌鸡汤,这才款款落座,又见赤色金鸾王服与九翟冠的璀璨光芒竟都掩不住玹铮眉宇间的疲惫,忍不住关切地问,“您昨晚没睡好吧?”
玹铮摇头,“不妨事。”
“都怪那贼人可恨!”玹铮越淡然,他就越心疼,亦不免露出愤慨之色,“那贼人委实猖狂,依下侍之见,不如绘出她画影图形,交由顺天府或神断司继续缉捕,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算了。”玹铮将凌陌晓污为贼匪不过为掩人耳目,自然不肯深究,“贼人蒙面,本王并未看清容貌,况且她受了重伤,想必今后也不敢再入王府行窃。”
“话虽如此,但她竟敢伤害王主,又搅得阖府不得安宁,岂能轻易放过,理应严惩才是。”
“诶,事情若传扬出去,定会招惹非议,难道只为了抓捕区区蟊贼,就连本王颜面与绛心清誉也不顾了?”
玹铮的质问仿佛记榔头敲在他心上,他惶恐地起身告罪,“王主息怒,是下侍思虑不周,下侍会晓谕全府,严禁议论昨夜盗匪之事,保证不会传出关于林公子半句闲言碎语。”
“这还差不多。”玹铮敛了怒色,示意他重新坐下,语气也有所缓解,“非是本王苛责于你,你执掌王府中馈,行事自然要深谋远虑,以大局为重。”
“王主教训的极是。”自打被赦回王府,他每每面对玹铮都觉心孤意怯,讪讪地给玹铮夹了块阿胶固元糕后又惭愧道:“下侍从前私心太过,以致铸成大错,承蒙王主不弃,恩准下侍继续打理庶务,并将满姐儿交托,下侍感激不尽,今后定当痛改前非,不负王主期望。”
这话冠冕堂皇,挑不出丝毫差错,但玹铮却不乐意入耳,只问道:“满满可已安置妥当?”
“您放心吧,房间是早预备好的,还加了地龙,下侍自作主张将伺候的奴才添了双倍,绝不会亏待孩子。”
玹铮沉吟着点头,“你初为人父,难免有捉襟见肘的地方,卓小六身边的吴公公见多识广,且老实忠厚,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帮忙。”
“下侍明白。”因吴氏帮卓念音将闹闹养得既结实又可爱,府内人人称赞,早就声名远播,“下侍原想着王主会让林公子多抚养满姐儿些时日,所以就没急着去向吴公公讨教。对了,林公子没大碍吧?怎么没瞧见他?听闻他受了惊吓,下侍还特意命人给他熬了百合莲子羹,最能宁志安神,不如将他请出来......”
“他不方便。”林绛心的额头至今还青紫交加,不能见人,玹铮为避免麻烦,暂时将其禁足在后殿,“你把百合莲子羹交给信陵,信陵会转交。”
“是。”眼瞅信陵从莲蓬手中接过食盒,他不甘地转动心思,边打量玹铮边试探着问,“林公子胆小,别是被贼人吓出什么毛病了吧?请府医瞧了没有?唐太医今日会来给下侍诊脉,不如顺带也给他看看。”
玹铮见他不依不饶,很有些不耐,“绛心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不用麻烦唐太医。”
“怎么是麻烦呢?都说医者父母心,唐太医想必不会拒绝。再者,下侍怕林公子骤然骨肉分离会郁结难舒,正好将满姐儿也带过去,王主说好不好?”
“不好!”玹铮砰的撂了碗筷,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苏珂啊苏珂,你竟在本王面前耍心眼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主您、您这是哪里话?”他被玹铮凛冽的目光刺得脸色发白,慌忙站起,“您误会了,下侍没旁的意思,只是关心林公子......”
“哼,你究竟是关心,还是别有目的,自个儿清楚。”玹铮不容他狡辩,又厉声吩咐信陵,“都出去!”
信陵打量苏珂委屈的模样,壮着胆子陈情,“王主,侧君或许真的只是好意,您别多心。”
玹铮重重拍响桌案,“再敢多嘴,刑杖二十。”
“王主息怒,奴才知错,奴才告退。”信陵被玹铮吼得缩了脖子,向苏珂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随后拉着莲蓬退出偏殿,其余小幺更不敢逗留,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偏殿内一时静谧无声。
苏珂冷汗涔涔,不敢正视玹铮,深深埋下头去。
而玹铮的神情更加冷峻,“你别忘了,你乃本王亲手调.教,就这点儿微末伎俩如何能瞒过本王?”见他怯怯不做声,又咄咄逼问,“你到底是来探望本王,还是来查看虚实?你向长信殿侍从打探消息,究竟意欲何为?”
他既惊且惧,连声分辩,“下侍并没想做什么,只是见王主宿在书房觉得奇怪,唯恐您与林公子之间生了嫌隙,所以多问了一句。”
“哼,本王与绛心生嫌隙,不正遂了你的意吗?那样你就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抚养满满,再不用担忧本王将她还给绛心。”
“不!下、下侍绝没那样想过。”他满腹委屈,只觉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下侍承认对昨夜之事怀有疑虑,因怕别有隐情,想弄清来龙去脉,可从未想过要借此对付林公子。”
玹铮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昨夜之事纵有隐情又与你何干?你未免管的也太宽了,陛下让你盯着小挚与阿韵,可没叫你连绛心也看着。”
这话犹如滚雷在他头顶炸裂,他呆愣片刻,抖着身躯缓缓跪倒,“罪、罪侍不敢欺瞒王主,陛下的确威逼利诱,用罪侍生父的遗骸要挟,命罪侍监视武成王孙与韵公子的一举一动,罪侍回府之初就想跟您道出实情,却始终找不到机会。真的,上次在福熹堂,罪侍好不容易见到您,本想向您禀报......”
玹铮冷冷地打断了他,“自从陛下将你放回来的那天,本王就清楚她的意图。小挚是她的眼中钉,但又不能直接弹压,与其派敕燕堂的燕郎入府,还不如利用你。”说完扳起他下巴,“事到如今,你可知错?”
“罪、罪侍知错。”他懊悔不迭,泪如泉涌,“若非罪侍私心作祟,慎亲王也不会趁机设局陷害,倘若林公子与满姐儿真有好歹,罪侍万死难赎。”
“还有呢?”
“罪侍不仅阻碍了皇贵君的封后大计,还给王府招惹祸端,如今受制于陛下,连累了王主与王府,当真悔不当初。”
“你说的这些本王其实并不怎么在乎。”玹铮丢开他,背过身唏嘘,“本王与父君本就是众矢之的,自打父君入宫,本王封爵,明枪暗箭数不胜数,本王早料到父君封后必遭阻挠,承玹珅虽因你之过趁虚而入,但本王后发制人,已令她损兵折将。至于你说的私心作祟,本王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尽管你受制于陛下,但往好处想,陛下就算不利用你,也会利用别人,至少你还想着跟本王坦白,不至于背叛本王。”
他听完这话,愈加愧悔难当,“事已至此,王主竟还愿相信罪侍,罪侍真是无地自容。”
“你的确应该无地自容,因为从始至终,本王从未怀疑过你,可你却背弃了本王的情意,伤透了本王的心!”玹铮说着猛地回身,点指他鼻尖,声音亦提高了数倍,“八年了,世间有多少妻夫能恩爱不移地相守八年?本王原以为咱们是心意相通的,岂料你却猜忌本王,怀疑本王,当真让本王失望至极。林绛心不信本王也罢了,连你也不信,为什么!为什么!”
他被玹铮近乎于癫狂的诘责吓得栗栗危惧,不由自主向背后的绣墩靠去,“罪、罪侍不明白......”
“你不明白?”玹铮砰的揪住他衣领,“你为何算计林氏?不就是想夺他的孩子固宠吗?本王早就跟你说过,无论将来娶谁纳谁,都不会动摇你在本王心中的位置,可你却将本王视作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之辈,担心没有子嗣就会被本王嫌弃、冷落。阿珂,你真的是看轻了本王,看轻了本王对你的情分!更可恶的是,你用本王教你的手段来争宠,是不是想把本王活活气死!”
“不,罪、罪侍没看轻王主,罪侍只是......”他支支吾吾根本无从分辩,见玹铮拂袖离去,手脚并用爬了几步,死死抱住玹铮的腿,涕泪横流,“王主,罪侍错了,罪侍真的知错了,罪侍不该辜负您的情义,您怎么责罚罪侍都行,就是别不理罪侍。”
玹铮嗤嗤哂笑,“责罚你有什么用?而且事到如今,你以为陛下还能准许本王轻易责罚你吗?”见他不肯撒手,便用力将他推开,复又挺直身躯,只拿脊背对着他,“想要责罚是吧?行,你听清楚,好好当你的亲王侧君,好好陪陛下演这场戏,这便是本王对你的处罚,别想着死,死很容易,活着却难。还有,本王要的是曾经那个善良聪慧的阿珂,不是喜欢玩弄心机的侧君苏氏,什么时候真正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能把当初的阿珂还给本王,说不定本王会原谅你。”
待玹铮离去,苏珂从长信殿强撑着回转星阑阁后,便一病不起,唐姒接连施了三天针,发现仍不见起色,便叫莲蓬去宫府请夜隐前来诊治。
这天下晌,玹铮散朝回府,尚未进门,就见有道轻灵的身影飞快地奔向自己,“铮姐姐!”
玹铮本肃着脸,然转瞬便绽开笑颜,“慢点儿,别摔了!”
众目睽睽,夜隐不好意思往玹铮怀里钻,便扯住玹铮衣袖摇晃,“我都来了三、四趟,今儿总算逮到你了。”
玹铮歉疚地笑道:“魏国公奏请陛下组建新军,兵部不同意,这几天不管是朝上还是衙门里都打的不可开交,并非故意要冷落你的。”说完又问,“内廷司的教习公公走了吗?”
“走了,不然我哪有工夫来给苏哥哥瞧病。”先前内廷司奉旨往宫府指派教习公公传授皇室与婚礼的规矩,夜隐被折腾得够呛,“铮姐姐你不晓得,那些教习公公个顶个的刁钻,明明收了宫家的银子,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段时间可把我憋坏了,你看我都瘦了。”
“的确瘦了。”玹铮宠溺地捏了捏他面颊,满眼疼惜,“这样吧,为了庆贺你脱离苦海,也为了感谢你给阿珂诊病,铮姐姐请你吃席面儿,悦阳楼,柳泉居,同春斋,只要在凤都能数得上的酒楼你随便挑。”
他眼珠儿转了转,“行,那咱们去同春斋吧,那边有戏园子,我想听戏。”
“成,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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