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承珺煜命内廷司拟发林绛心的除籍恩旨之际,苏珂带着莲蓬及几名小幺进了明心斋旁边的福熹堂。
福熹堂虽不如明心斋宽敞,但窗亮几净,竹树清幽,院中碧流潆洄,蜿蜒自石砌度出,别有番幽静恬然。
先前都是莲蓬领人布置,苏珂还未来得及细细查看,于是放慢脚步四处打量,最后于廊下驻足。
白色的鸡冠花素雅秀逸,枝蕊随风摇曳,仿佛是那仙境中的玉鸡,在瑶池之畔盘旋起舞。
苏珂不胜唏嘘,“谁为移根蓂(ming)英畔,玉鸡知应太平来,真是好兆头!”话音刚落,就听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当下微微一怔,然很快便压住心底的怯意,回眸报以和煦的笑容,“林公子。”
“奴才叩见君上,愿君上长乐无极。”林绛心青丝凌乱,容颜憔悴,只着了件银灰的深衣,显然是卧病在床,得禀报后匆忙出迎,都没来得及梳妆打扮。与苏珂眸光触碰的刹那,他迅速低垂螓首,并用力咬了咬嘴唇,“未知君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君上恕罪。”
“不怪你,是本君唐突。”苏珂之所以没敢派人提前报信,就是怕他以身体为由闭门谢客,如今与他当头对面,暗暗松了口气,忙含笑搀扶,“快平身吧,地上凉,仔细冻着。”
“谢君上体恤。”他被苏珂托起的同时,身躯抖了抖,起来后惶恐地倒退两步,刻意拉开与苏珂之间的距离。
就在三个月前,两人还兄弟相称,亲密无间,然眼下再度相遇,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苏珂见他疏离中不乏戒备,讪讪地缩回手,语气客套且歉疚,“按理讲,昨儿就应该来看你,然庶务繁重,委实脱不开身,你别见怪。”
“君上哪里话?若按王府规矩,奴才昨日就该去给您磕头请安,是奴才失仪,请您责罚。”
“林公子你言重了。”苏珂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样,“你抱病在身,本君岂会计较那些虚礼。对了,这院落虽小倒也精致,还住的惯吗?”
他颔首,“有劳君上关心,奴才住的很好。”
“本君就猜你会喜欢。”苏珂的唇角高高扬起,“这世间居所太华则俗、太质则陋,若想远其俗而剪其陋,莫如雅静。你有倾国倾城之姿,又擅长琴棋书画,唯有这等春雨驶桃花、秋风飘竹箭的布置才最般配。”说完又遥指不远处那方小巧露台,“此乃本君特意命人修建,等你伤愈之后,把淮安县君、杨公子他们都请来,咱们兄弟几人边小酌边赏月,岂不妙哉!”
他听完这话默了片刻,对苏珂躬身揖手,“君上不辞辛苦为奴才布置居所,奴才感激涕零,然您身份尊贵,奴才却卑如蝼蚁,实不配与您称兄道弟,恐怕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你、你别这样讲。”苏珂脸上掠过些许尴尬,“咱们都是侍奉王主的人,理应如手足般和睦,无需分上下尊卑。本君承认先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好歹那些风风雨雨都过去了,你心胸宽广,性情温良,必不会与本君计较对吗?”
“奴才当然不敢与君上计较。”他见苏珂又拉扯自己,再度闪躲的同时,言辞愈发谦卑,“君上乃陛下钦点掌管王府中馈的侧君,无论怎样对待奴才,奴才都不敢有所怨言。”
“林公子......”苏珂自打认识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中不免起急。
正僵持不下,凉风来袭,将众人的衣摆都吹得飘起。
苏珂见他瑟缩,心念微动,忙解下自个儿的玫瑰紫蜀锦斗篷披在他身上,“外头风大,咱们还是进屋聊吧,实不相瞒,本君今日前来就是想跟你单独说几句体己话,还请你给本君个机会好不好?”
这般关怀体贴,这般做小伏低,若换成旁人,根本无法拒绝。
然他自得知被苏珂欺骗的那刻开始,便对苏珂生出深切的怨怼与忌惮,苏珂越殷勤,他就越反感。
曾几何时,他以为怀孕乃是天意,以为苏珂是他的指望与救星,从未想过自己真心实意托付之人竟会满腹算计。
尽管事过境迁,但往日情景历历在目,苏珂当着承珺煜的面供认的话音犹在耳,叫他如何能轻易释怀?
想到因为苏珂的哄骗,他与孩子险些丧命,林允心至今生不如死,愤怒、委屈、难过、惊惧等种种情绪纷繁交织,在他心底汇成滔天洪流。
苏珂却不知他内心正风雨飘摇,亲昵地挽他胳膊,低声辩解,“林公子,本君确实不该因为私心利用你,但你也应该能体谅身为男子不能为挚爱妻主生儿育女的心情,本君从没想到会牵连无辜,你放心,本君会尽全力弥补自己的过错,而且会好好养育满满,会待她视如己出......”
“够了,别再说了!”他脑中充斥着苏珂的话,却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于是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激动,忽然就像疯了一般,奋力将苏珂推出好远。
苏珂惊叫着倒在莲蓬怀里,待挣扎起身,刺骨的剧痛从右脚脚踝向全身蔓延,不由自主又弯下腰去。
而他攥着双拳瞪视苏珂,眼中迸溅出无数珠泪,或许是因用力过大,肩臂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纱布被鲜血沁染。
在场众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对他们而言,一个素日连讲话都不敢高声的宠奴竟敢对执掌王府的亲王侧君动粗,实在难以置信。
莲蓬义愤填膺地怒视林绛心,模样仿佛要吃人,“林氏你实在无礼!我家主子好心好意来探望你,你不领情也罢了,反出手伤他,莫非你仗着诞育大小姐的功劳,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我......”林绛心此刻已从激愤中醒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支支吾吾无从辩解。
莲蓬恨得咬牙切齿,没等苏珂发话,便招呼身后的小幺,“都还杵着干什么,赶紧将这以下犯上的贱侍绑了押去刑堂!”
“且慢!”福全岂能眼睁睁瞧林绛心吃亏,挺身相护并竭力分辩,“君上容禀,林公子在法源寺接连受到惊吓,外加心郁难解,所以才会情绪失控,绝非故意冲撞,您就算不看王主的面子,只看他诞育了大小姐的份上,原谅他这遭吧!”
莲蓬见福全抬出满满,唯恐苏珂动摇,忙严词反驳,“主子您别听信他的鬼话,什么受到惊吓,什么心郁难解,根本就是他给林氏找的借口。林氏蛮横无理,今日在场人等皆是见证,您若轻纵,日后还如何服众?”
林绛心见福全还欲争论,抢先开口,“公公犯不上再为我多费唇舌,我既犯错,便该受罚。”言罢朝苏珂直挺挺跪了下去,“奴才多有冒犯,罪不容赦,请君上不必手下留情。”
苏珂尚未表态,院门口大步流星奔进一人,“苏侧君,林公子,你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误会?”
莲蓬见来人乃是孤鸾,腆着胸脯点指林绛心道:“杨公子来的正是时候,您快给评评理,君上得知林氏回府,亲自前来探望,岂料林氏不仅狂妄悖理,还出手伤人,害得君上......”
“行了!”苏珂没容莲蓬继续讲下去,而是对孤鸾挤出丝浅笑,“本君身边的奴才不懂规矩,叫杨公子看笑话了。刚刚是本君自己不慎扭伤脚踝,与林公子无关。”
林绛心原本已抱定引颈就戮的心思,闻言不禁一愣。
而莲蓬则不忿地叫起来,“主子您......!”
“你住口!”苏珂狠狠瞪了眼莲蓬,随即又缓和面色,朝林绛心抬手示意,“林公子快起来吧,你伤势未愈,赶紧回屋休息,今日之事错在本君,你无需自责,本君先告辞了,改天若有合适的机会,再来同你叙旧。”
“君、君上......”林绛心见苏珂非但未施以惩罚,反将过错揽于己身,一时很有几分过意不去。
苏珂对林绛心笑了笑,随即朗声吩咐众人,“你们都给本君听清楚,今日本君与林公子相见甚欢,从未发生过任何冲突,倘若有人敢在背地里搬弄是非,本君便割了他的舌头,再将他撵出王府。”
“是,奴才不敢。”莲蓬率众行礼,然心中到底憋屈,临走前不仅气哼哼地抢过福全递来的斗篷,还狠狠剜了林绛心一眼。
才回转星阑阁,府医便到了。
莲蓬见苏珂脚肿得厉害,心疼不已,背过身偷偷抹泪。
苏珂上完药,吩咐府医,“林公子的肩伤有些反复,烦劳你去给他仔细瞧瞧。记住,用最好的药。”
府医领命告退,莲蓬将小幺们都打发出去,然后扶苏珂靠着美人榻,给他盖上和合如意的锦衾,低声埋怨道:“主子怎么到现在还管林氏死活,瞧他把您都伤成什么样儿了,这下可好,明日万寿节宫宴,您只有瞧着的份儿。”
“你以为进宫是好事?皇贵君早已磨刀霍霍,就等着本君去自投罗网,如今没了王主庇护,本君不死也得脱层皮。”况且除了宫韶华,宫中还有承珺煜那个更让苏珂忌惮之人,“不进宫就不进宫,留在府里反倒落个轻松,其实本君还真要谢谢林绛心推的那一把。”
莲蓬撂下粉彩杯,撞着胆子去摸苏珂额头,“主子您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林氏胆敢对您不敬,显然是因当初的事情怀恨在心,偏偏王主如今还十分宠爱于他,您就半点儿也不发愁?”
“有什么好发愁的。”苏珂拂开莲蓬的手,眉目间颇为淡然,“泥人儿尚有三分土性,本君害他半只脚踩进鬼门关,还平白搭上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怀恨在心乃人之常情,倘若他今日表面上与本君谈笑风生,背地里再去跟王主捅本君刀子,那才真叫本君头疼。”
“话虽如此,但您也忒好性儿。”莲蓬往小银炉里添了把香料,又奉来苏珂爱吃的油酥泡螺,“林氏犯在您手里,您就算不治他的罪,也该趁机把大小姐带回来,让他知道您的厉害。”
“本君是去化解嫌隙的,又不是去抢孩子的。”苏珂看得通透,“反正圣旨已下,断无更改可能,他早晚得把孩子送来,何必再因此加深仇怨。再者,他刚刚立了大功,王主有心抬举他,咱们这时候与他为难,不是打王主的脸吗?”
“您、您说的都有道理,可奴才就是见不得他那副张狂样子,恨不得把他的腿打折才好。”
“越说越没规矩了!”苏珂撩起杏眸,目光凛冽,“依本君之见,张狂的是你这奴才。好了好了,实话告诉你,脚是本君故意崴的,不是林氏的错,你不许记恨他。”
“什么?”莲蓬惊愕地望着苏珂,“哎呦我的好主子,您、您即便不想进宫,也不该这般糟践自个儿。”
“也不光是为进宫的事。”苏珂轻轻吁气,“林氏表面看着柔弱,实则很有几分犟脾气,如今他对本君已失去信任,本君纵对他掏心掏肺,他恐怕也只会当做花言巧语,因此得下记猛药,才能治好他的心病。”
“原来您这是出苦肉计。”莲蓬琢磨片刻,却觉得没有把握,“林氏那样恨您,您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会的。”苏珂笃定的勾起唇角,“林氏本性良善,不过一时激愤才会失态,本君宽宏大度,又让府医去给他诊治,他如今...指不定怎么内疚呢。”
正如苏珂预料的那般,林绛心请福全送走府医后,愈发自责。
孤鸾竭力开导,后来索性留在了福熹堂,陪他恳谈到深夜。
次日万寿节,玹铮领着卓念音与闹闹进宫参加宴饮,而苏珂则因脚伤留守王府,请玹铮代为告罪。
晌午过后,苏珂正预备小憩,就见侍从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君上,宫里传旨的贵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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