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的戒律院被暂辟为御审场所,承珺煜居中端坐,宫韶华与唐纾左右相陪。
玹铮从容不迫地立于宫韶华下首,而慎亲王则好似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愁眉锁眼。
她连日谋划,多方布局,自以为十拿九稳,孰料结果竟大相径庭,饶是再有城府,也难以抑制挫败之情。
从林绛心捧着长明灯走出寺门的刹那,她就清楚自己遭了算计。
消息是枯叶传递给李羡的,因枯叶乃阴无忌左膀右臂,信管又是隐月阁特制,所以她根本不曾起疑。
现在想来,应该是枯叶受了胁迫。不对,即便枯叶失手被擒,阴无忌也绝不会放任不管。
隐月阁覆灭,阴无忌与玹铮仇深似海,没理由串通起来给自己设局,故只剩一种解释,那便是枯叶背叛了阴无忌,又或者,枯叶本来就是玹铮安插的奸细。
该死!阴无忌至今未与自己联络,恐已凶多吉少,而那枯叶既已变节,极有可能众目睽睽指认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院子里传来男子凄惨的哭嚎,“不是我干的!你、你们冤枉我,我要见我娘!我要见王主嫂嫂!”
隐约听到王主嫂嫂四字,她心头顿腾起不妙的预感,急忙举目观瞧。
只见两名校尉将个狼狈不堪的男子拖进大殿,而那男子果然并非枯叶,而是自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冷柔。
她惊骇之下,眼珠子简直要掉出来。
冷柔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不仅面颊高高肿起,十指与脚踝亦血迹斑斑,显然受过重刑。
回想起方才在寺门时玹铮与风七七的惺惺作态,她懊恼不已,愤怒不已,双眸狠狠剜向玹铮。
玹铮则对她报以淡淡的讥笑,仿佛在说:难道只许你做初一,就不许本王做十五?
就在两人眼神交锋之际,宫韶华已诧异地问道:“陛下,莫非臣侍看错了,这凶犯怎么长得好像陈家官人?”
承珺煜尚未作答,冷柔已朝冷海琼哭喊,“母亲,她们污蔑我!她们想陷我于不忠不义!”扭头瞅见慎亲王,泪水更如浪涛般汹涌,“王、王主嫂嫂救我!你、你定要救我!”
慎亲王见冷柔捂着肚子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不禁肝肠寸断,下意识就要冲过去,未料却被乐郡王拽了一把。
乐郡王见慎亲王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嘴唇蠕了半天没敢吱声,讪讪松开了手。
而趁这工夫,陈灵云已跪倒在冷柔身旁,将其搂进怀里,“柔儿别怕,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伤害你和孩子......”
自打陈灵云娶了冷柔,就遣散通房,再没碰过其他男人,即便应酬同僚,也回回坐怀不乱,足见对冷柔全心全意。
然冷柔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虽偎着她肩膀,泪眼却瞟着慎亲王,“重、重明卫严刑逼供,欲屈打成招,我、我险些就见不到你了。”
这话表面是说给她听的,实则是向慎亲王哭诉。
慎亲王掩在王服袍袖里的拳头攥了又攥,指甲恨不得将掌心扎穿,但委实不敢跨越雷池。
陈灵云身为妻主,为冷柔出头则毫无顾忌,“风都督,陈家到底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就算想替什么人铲除异己,也不该罗织罪名,构陷内子。内子已怀胎三月,你却对他施以重刑,天理何在!”
话音未落,冷海琼亦面向承珺煜跪倒,老泪纵横,“陛下,冷柔乃臣之嫡子,自幼饱读诗书,贤良淑德,岂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定是有人造谋布阱,还望您明察,还他清白,还冷、陈两家清白!”
风七七掸了掸飞鱼服,不慌不忙地哂笑,“陈相与冷相话里有话啊!什么叫替人铲除异己?什么叫造谋布阱?满朝文武,谁不晓得本督曾是俪王主部属,你们的意思是本督奉俪王主之命,故意陷害冷氏,拖冷、陈两家下水?”
这话一出,窃语声顿起,且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玹铮。
冷海琼的确想把水搅浑,引发承珺煜的猜忌,然被风七七挑明,反不便承认,“风都督你不要无中生有,我与灵云提都没提俪王主。”
风七七轻哼,“本督又不是傻子,难道还听不出你们的弦外之音?本督敢拿指挥史官位担保,重明卫凭证据拿人,绝无构陷。你冷、陈两家为冷氏脱罪情有可原,但不该诋毁本督和重明卫,更不该将污水泼在俪王主身上。”
玹铮见冷海琼还要辩解,抢先摆出副宽宏大度的姿态,“风都督,冷氏沦为凶嫌,冷相与陈相一时受不了刺激才会胡言乱语,咱们就别跟她俩计较了。”说完面向承珺煜躬身施礼,“陛下,既然人犯喊冤,冷相、陈相皆有质疑,不如就让风都督将证据都呈上来,也好当头对面论个清楚。”
承珺煜早被冷柔的哀哭与冷海琼等人的争执闹得不耐,于是顺水推舟,“来人,先传林氏对质。”
少倾,林绛心伏跪于御前,“奴才叩请陛下圣安,叩请皇贵君、淑君、各位王主及各位大人金安。”
唐纾见他紧张得肩膀微颤,忙柔声安抚,“你无需害怕,只要将昨夜之事如实禀奏即可。”
“是。”他望着唐纾温和且鼓励的笑容,登时增添了无穷勇气,将案发情形详述了一遍。
承珺煜正要详细发问,不料冷柔已凶神恶煞地叫嚷起来,“你这贱奴满嘴胡吣,我跟你拼了!”
林绛心猝不及防,被冷柔扑倒在地并掐住脖子,惊惧之下挣扎呼救。
玹铮岂容冷柔撒野,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抬腿将其踹出丈余。
冷柔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肩膀痛苦吟哦。
慎亲王与陈灵云几乎同时戾喝,“俪王!”
玹铮压根儿不搭理这两人,只义正辞严地嗔责马昕,“你们都是木头不成!凶犯竟敢在御前杀人灭口,还不速速将其拿下!”
陈灵云见马昕抄绳索直奔冷柔,急赤白脸的上前拦阻,然一个照面就被马昕推得连退了四、五步,官帽都掉落在地。
冷海琼扶住陈灵云,义愤填膺地点指马昕,“尔等小小佥事,竟敢殴打二品命官,真是反了!”
风七七横跨一步,将马昕挡在身后,“圣驾面前公然妨碍重明卫办差,也不知是谁要反!怪道冷氏敢伤害证人,原来仗得是自个儿亲娘老子与妻家的势!”
冷海琼听完这话,拉着陈灵云旋身跪倒,“陛下,犬子并非杀人灭口,实在是不堪被谗言所辱。”
“何为谗言?”玹铮凝着怒眸,语气极为不悦,“冷相休要颠倒黑白。林氏与你儿子并无夙怨,为何要撒谎诬陷?莫非你又在指桑骂槐,企图牵扯本王不成?”
“下、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认为,林氏乃教坊司郎倌,谋逆罪人之后,他的供词不足取信。”
“笑话!”玹铮大义凛然地予以驳斥,“林氏虽罪奴出身,但入侍本王已久,更为本王诞下长女,早就不在教坊司郎倌之列,他昨夜奋不顾身保护长明灯,足见经多年教化,已被陛下恩威折服,诚心归附,你口口声声指责他诬陷,无非是为自己儿子开脱,可你哪里是在怀疑他,分明是在质疑陛下登基之后的贤德圣明,质疑我朝这十余年的教化之功。”
“我、我没有......”冷海琼未料玹铮竟如此牙尖嘴利,一时有些语塞。
唐纾趁机进言,“陛下,臣侍得讲句公道话,林氏不顾身体孱弱,月中便入了法源寺,白天为您诵经祈福,夜晚为您抄录血经,从无懈怠,足见其赤诚之心。况且正因他身份微贱,才不敢撒谎,否则他和林氏余族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正是这个道理。”魏国公迈步出班,“陛下,臣也觉得林氏在您赫赫圣威之下,断没胆量构陷官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如今这等局势,只有将冷柔定罪,才能打击冷、陈两家,削弱慎亲王的势力,因此贤君的党羽自然不遗余力。
玹铮要的就是这些人主动跳出来,此刻目的已达,心头暗喜,才默默记下名字,就听承珺煜朗声问道:“林氏,你可敢发誓所做供述绝无虚假?”
“奴才当然敢!”有玹铮在身旁,林绛心多了几分底气,“奴才供述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捏造,愿受锡龙缠身之刑,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听闻锡龙缠身四字,都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承珺煜亦微微动容,不再多问,直接命校尉将林绛心领了下去。
风七七从马昕手中接过物证奉于堂案之上,“陛下,冷氏破坏长明灯未遂,恼羞成怒扎伤林氏,有染血金簪为证。林氏情急之中抱住了他的腿,因此他裤管上有与林氏手掌相符的血手印。他腿部还有抓痕,肩肘有淤青,都是行凶时留下的。他行凶过程乃淑君殿下亲眼目睹,另有内侍、僧众十余人指认,且他逃窜途中将监寺推下石阶,监寺与随行的小沙弥都有签押证词,陛下若不信,可逐一查问,看看是否为蓄意诬陷。”
唐纾对承珺煜敛衽施礼,“陛下,臣侍与陈家官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诬陷他的理由,当时众目昭彰,就算臣侍看错,难道旁人也都看错?”说着拾起金簪递给承珺煜,“陛下仔细瞧瞧此物,是否觉得眼熟?”
承珺煜沉吟片刻,“此乃赏菊宴当日朕亲手给顺卿挑选的簪子,朕记得顺卿转赠了冷氏兄弟。”
宫韶华亦仔细端详,“没错,臣侍也有印象,这簪头雕得是佛手,寓意非凡,想必顺卿之所以转赠冷氏,是希望冷氏能诚心向善。”
“哼,那真是可惜了顺卿的拳拳之心!”承珺煜流露出恼恨之色,将金簪啪地丢在冷柔面前,声音陡然间严厉无比,“冷氏,你给朕解释清楚,顺卿送你的金簪怎会变成伤人的凶器!”
“臣、臣侍不知......”冷柔被吓得瑟瑟发抖,讲话也不利索起来,“客、客院起火,臣侍从房里逃出来就、就晕了,醒来后遭重明卫擒拿,她、她们硬说臣侍是破坏长明灯的凶嫌,可、可臣侍冤枉,臣侍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会不清楚?依本督之见,你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风七七递眼色让马昕去准备,随后又将锐利的目光落回冷柔脸上,“让本督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破坏长明灯未遂,逃跑途中不慎被擒,于是装傻充愣,鬼话连篇!”
“不、不是的!”冷柔竭力挺起身躯,哭得梨花带雨,“我、我没有破坏长明灯!更没有撒谎!”
陈灵云灵机一动,“陛下,臣不敢质疑淑君殿下与众位高僧的证词,但臣以为,或许有人假扮内子,故意陷害冷、陈两家。”
冷柔听完这话,登时也反应过来,“对对对!妻主讲的没错,定是有人将我打晕后扮成我的模样,金、金簪便是在那时被偷去的。”
风七七不徐不疾地轻笑,“你还真能胡编乱造,若是有人打晕你,那你为何没有被击打的伤痕?还有,你被抓时穿的可是自己的衣裳?”
“是......”
“那衣裳为何带血,你身上又因何有抓伤?”
“这、这都是陷害我的人所为!”
“是什么人与你仇深似海,要这般陷害于你?”
“我、我不知道......”其实在冷柔心中有个怀疑的人选,但因自己心里有鬼,所以吞吞吐吐不敢明言。
慎亲王瞅见冷柔求助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母皇,儿臣以为,陈尚书伉俪所言不无道理,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风七七咄咄逼人,“慎王主不要为了偏袒自己的小叔,就把别人都当傻子。”
慎亲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与风七七争持起来,“风都督,你这样迫不及待地要给陈官人定罪,未免操之过急。你也不想想,他出身名门,又是诰命官眷,妻夫恩爱,且怀有身孕,为何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反而自毁前程,犯下行同谋逆的杀头之罪?”
风七七就等着这话,好整以暇地挤出丝哂笑,“这个问题,恐怕就要问王主您自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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