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其貌不扬,且酒气熏天,然转瞬间凌厉的眼神及骇人的杀意,绝非泛泛之辈可比。
玹铮清楚施余荫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将信物递过去,“这是卓相的贴身玉佩,前辈肯定认得。”
施余荫端详片刻后神情松弛下来,恢复了几分醉态,“这的确是老卓的东西,看来阁下真的是俪王承玹铮。”
玹铮迎着她审视的目光颔首,“前辈应该见过本王才对。”
“见是见过,但这年头有许多会易容的骗子,所以我只认玉佩不认人。”她说完将门窗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大喇喇地坐在玹铮对面,“王主大半夜跑来找我,怕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没错,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冒然叨扰,还望前辈勿怪。”
“不怪不怪,我就是个大老粗,没那么多讲究。”虽说是头回与玹铮打交道,但她并无任何慌乱,且显得不卑不亢,打了个酒嗝儿后,指着桌上的酒坛子,毫不掩饰觊望之色,“能喝吗?”
“当然。”玹铮亲自给她斟满琼浆,“这是三十年的陈酿,本王特意带给前辈品尝的。”
“多谢王主惦记我!”她才尝了一口便挑起大指,“真乃好酒!”待三口两口灌下肚,意犹未尽地咂摸滋味,语气愈发唏嘘,“怪道人人都向往权势,有权势就有银子,有银子就有杜康,不像神断司俸禄微薄,连买烧刀子都总得赊账。”
玹铮哑然失笑,“前辈若不嫌弃,以后您的酒本王包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说不心动是假,但她斟酌片刻还是婉言拒绝,“你堂堂亲王之尊,给我这卑不足道的捕快送酒,会引人怀疑,我虽贪杯,却还晓得轻重,所以今晚出了这道门,你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这对咱俩都好。”
玹铮因这几句话对她高看了两眼,举碗向她致意,“卓相称赞前辈心思缜密,顾全大局,果然不假。本王有些好奇,您当年遭遇了何等变故,竟舍弃自由自在的侠客身份而转投公门?”
三十年前,初出茅庐的隐余世奉师命孤身挑战各大门派,共击败七十二名高手,大噪武林,博得“一剑镇八荒”之美誉,更从此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成为了江湖人士与百姓心中的大英雌。
然而,就在她声名如日中天并即将成婚的前夜,与爱侣双双失踪。
有人说她不堪世俗烦扰,与爱侣杜门绝迹;也有人说她遭仇家报复,与爱侣双双殒命;还有人说时逢鞑靼来犯,他与爱侣共赴漠北,浴血奋战。
总之,什么传闻都有,但无人知晓她其实改名换姓加入了神断司,并摇身一变成了当时最不起眼的捕快施余荫。
“前辈,前辈......”
听到玹铮的呼唤,她从遥远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幽然长吁,又猛灌了半碗酒,“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隐大侠......”
“诶!”她抬手打断了玹铮,神情变得严肃,“隐余世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施余荫。”
玹铮听完这话,不便再刨根问底,而是改弦更张,“按前辈所讲,您早就在神断司隐姓埋名,那承珺烨是怎样找到您的?”
“不是她找的我,是老卓。”
“卓相?”
“嗯。”她仔细回想,又纠正道:“应该说是我先找的老卓,当时我被仇家盯上,不仅身份暴露,还有性命之忧。我向老卓求助,老卓提出让我为烨太女效力,那样就可趁机保全自己。我当时别无选择,但也提出了两个条件,首先,我要烨太女帮忙铲除所有仇家,其次,我不离开神断司,也不抛头露面,只暗中帮她做事。”
玹铮接口道:“毫无疑问,承珺烨答应了您。”
“不错。我记得那是...昭顺五年九月初六,我与烨太女在...揽胜楼击掌为盟,她说最敬慕我这等英雌豪杰,愿与我共享太平盛世。”见玹铮微微撇嘴,目光中隐含嘲讽之意,她又不由自主为承珺烨辩解起来,“王主与烨太女的旧怨我有所耳闻,但我必须不偏不倚地讲,她或许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却是个合格的领袖。”
“领袖?”
“对。”她追忆往昔,露出淡淡的笑容,“烨太女平易近人,且谈吐不凡,三言两语便能打消人心中顾虑。那晚我与她把酒言欢、推心置腹,恨不得将她引为知己。十日后,我所有的仇家都被斩草除根,我对她的人品更加深信不疑,因此便尽心尽力还她这份人情。”
玹铮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您说还她人情,并非效忠。”
她呵呵乐了两声,“江湖人嘛,多少都好面子,不喜欢被称作鹰犬,便拿人情、道义什么的遮遮老脸。”话到此处,略顿了顿,又认真地看着玹铮,“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王主若有差遣,尽管像烨太女一样,让老卓转达便是,我谈不上鞠躬尽瘁,但会竭尽所能,可若让我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便是杀了我,我也做不到。”
“好得很,本王也不习惯逢迎拍马那套。”对于她的直言不讳,玹铮非但没觉得受到冒犯,反很是赞赏,并愈发起了亲近之意,“承珺烨与前辈定下的条件,本王自当遵从,前辈若有需本王帮衬的地方,也不必客套。”
她眉目沉吟,言语间存了试探之意,“要说起来,还真有件事要跟王主讨人情,想必风大都督已将窦泠收养向仁遗孤之事禀报了王主......”
玹铮淡笑,“本王只听闻窦捕快喜得贵子,至于向仁的后嗣皆已入罪为奴,本王可以担保并无遗漏。”
她得玹铮这番承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面露感激,“坊间传闻王主冷酷无情,睚眦必报,看来言过其实。”
玹铮一瞬不瞬地瞅着她,“坊间传闻未必是假,然窦捕快于本王有恩,前辈对本王有义,本王又岂能不讲道义?”
她显出激赏之色,“王主颇有几分侠义性情,据说你与寒江川渊源极深?”
玹铮点头,“本王自幼得池盟主关怀教导,与她情同祖孙,前辈可认得她吗?”
“数年前曾有幸结识,还一起喝过酒,池盟主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当时就提醒我,温柔乡,英雌冢,可惜我没往心里去。”
玹铮从她话中听出些端倪,却不便深究,边给她倒酒边斟酌着问,“前辈既认得婆婆,那可认得隐月阁主纪雨卿?”
她摇晃脑袋,“我听过纪雨卿的名号,却素未谋面,更不知她也投靠了烨太女,直到老卓告诉我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若非承珺烨当年已掌控了隐月阁,恐怕也不能迅速替她铲除全部仇家。
玹铮叹了口气,“隐月阁乃江湖五大盟会之一,实力不容小觑,承珺烨当年收入囊中,应该就是想借其势力铲除异己。按理讲,本王也该收为己用,然纪雨卿早在十余年前就已死于付恩宜之手,付恩宜又有称霸武林、操纵朝堂之野心,不仅冒纪雨卿之名四处兴风作浪,还妄图以情毒要挟本王,让本王成为傀儡,因此本王必须将她诛杀,将隐月阁剿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知玹铮含有变相解释的意思,出言表示赞同,“隐月阁这些年屡犯血案,罪行累累,不除不足以平民愤,再者,付恩宜那冒牌货知晓老卓的身份,只有杀了她才能永绝后患。”
“付恩宜虽死,但阴无忌仍在逃。阴无忌乃付恩宜左膀右臂,很难判断其是否已从付恩宜口中得知了卓相的隐秘。”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紧张卓之杭安危,连酒碗都撂下了,起身踱步,还不停搓手,“无论如何得除掉他,然隐月阁覆灭,他定像老鼠似的藏地底下去了,想找他难于登天。”
玹铮郑重其事道:“本王有把握他明晚会在法源寺出现。”
“法源寺?”她略加忖度,眼中泛起精光,“莫非他要去破坏长明灯,让王主翻不了身?”
“前辈真是敏锐。”玹铮对她又增添了些许钦佩,“实不相瞒,他已和承玹珅相互勾结,欲暗箭伤人,法源寺人多眼杂,本王不便抛头露面,所以还请前辈出手相助,千万别让他得逞。”
“王主吩咐,我自当尽力。然阴无忌始终是个隐患,绝不能让他轻易脱逃。王主既不能入寺,那我就将他逼出寺外,咱们联手灭了他。”
玹铮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站起身形抱腕拱手,“本王也正有此意,明晚就有劳前辈。”
她恭敬还礼,“绝不负王主所托。”
玹铮谆谆叮嘱,“阴无忌武功不弱,又诡计多端,前辈定要谨慎防范。”
“王主放心,我跟江湖上的贼匪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什么样的没见过,论起使诈,指不定我还是他祖宗。”
玹铮被逗得哈哈大笑,“前辈直爽风趣,与本王意气相投,来,本王先干为敬,愿咱们马到功成!”
“好!就借王主吉言!”她舍了酒碗,直接拎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然后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痛快!真他娘痛快!”
与此同时,站在阴无忌面前的枯叶,却实在痛快不起来,“义父,明晚得手之后,您还是带我走吧,我不想入慎王府。”
“傻小子,男人总得有个归宿,承玹珅的年纪虽比你大许多,可位列亲王,又容貌俊美,不失为上上之选。”
“义父,您、您无非就是想监视、利用承玹珅,我可以潜伏在她身边做侍从,不必非要成为她的宠侍。”
“哼,她知道你是本座的人,你不把清白给她,她又如何能放松戒备?”见枯叶死咬嘴唇不松口,阴无忌砰的揪住他衣领,锋芒逼人,“别忘了是谁把你从俪王手里救下来的,又是谁帮你数次躲过官府的追捕。是你跪在本座面前发誓,愿为义子,绝不违抗本座之命,怎么,现在想反悔不成?”
他被阴无忌寒沁沁的目光盯得手脚发凉,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我不敢......”
“你最好不敢。”阴无忌的面孔在冰冷的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就好像呲着獠牙的猛兽,“告诉你,本座最讨厌不听话的狗,你若敢存有异心,本座就让你变成春.桶内的亡魂。”
“义、义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扒住阴无忌衣摆,眼角滚出泪花儿,“我、我听您的,什么都听您的。”
“这就对了。”阴无忌勾起他下颌,使劲儿掐着他的脸,“你经本座一手调.教,定能很快在慎王府站稳脚跟,届时本座不仅会赏你绞髓丹的解药,还会加倍疼你,绝不辜负你对本座的忠心。”
“多、多谢义父!”听到“加倍疼你”四字,他内心剧颤,然即便屈辱万分,却为保全性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阴无忌离去之后,他愣愣地跪了好久,才颤巍巍爬起身。抖了抖僧袍上的泥土,正打算从柴院返回禅房,忽听背后传来声讥笑。
“我真真替你可怜,想不到你竟落到这步田地,不仅要对那老妖怪摇尾乞怜,还得供他玩弄。”
“饶、饶莫寒......”他惊慌之下忙回身观瞧,然也就在此时,青冥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他后心。
阿玖恫吓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释放信弹,否则阴狗贼赶来的时候,只能见到你的尸体。”
“别、别杀我!”他将袖口中的响箭丢落在地,然后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阿玖给饶莫寒递了个眼色。
饶莫寒会意,快速封住他几处大穴,见他倒在地上,又与阿玖一起将他抬进柴房,用绳索牢牢捆住他手脚。
阿玖掏出颗丸药,撬开他唇齿,强迫他咽下,随后塞住他的嘴。
他尚未从惊惧中恢复过来,腹部就好似长出了无数铁钩,向五脏六腑狠狠钩去,疼得抽搐不已,接连发出沉闷的叫喊。
阿玖打量他颤抖的身躯和扭曲的五官,并无半分怜悯,而是冷笑睥晲,“枯叶,摄魂丸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出半个时辰,你就会肠穿肚烂化为脓水。现在你的性命握在我手里,想死还是想活,就看你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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