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临与李基切磋比试“试帖诗”,取前人诗句命题,以五言六韵排律,两人同时破题,在一炷香内完成。这种应试的“赋得体”周显临先前也作过不少,见庭院前的桂花盛开,想到唐代毛文锡的“红芳金蕊绣重台”,便以此命题。
翠叶逢金蕊,轻风惹重台。李基率先破题,铁画银钩,落笔成风。周显临背对他,尚不知他写了什么,兀自提笔,在宣纸上轻缓流畅地写下“月满红芳妒,春盈金蕊衰”,继而又一鼓作气完成了整首诗。
音音在旁静观其变,也不知这二人是一见如故,还是天生宿敌,尤其是周显临,见了李基后周身便笼罩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咄咄逼人,紧咬不放,而李基见招拆招,毫不示弱。
两人势均力敌,在一炷香之内,便双双赋得一首六韵诗,各自搁笔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诗作,回味一番后,再去看对方的,在他们看来,都是自己做得妙,有人却要违心地吹捧,李基赞道:“周二郎此诗破题颇为可观,用典可谓精妙,难得难得。”
“世子谬赞。”出其不意,周显临只用四字回应李基,令他为之一愣,回过神来又开始细细欣赏周显临的诗作,指着第三联道:“北斗酌佳酿,招摇待桂开。这二句借用屈子的《九歌》与《山海经》中的《南山经》,紧扣主题,直抒胸臆,妙则妙,可惜了最后的对仗。”说着,李基手指“佳酿”与“桂开”二字,声韵没错,对仗却不工整,可说是美中不足。
周显临承认是他为了合声韵,有欠考虑,便主动认输,李基却没有他父亲那般谦逊,赢了比试自然得意,也因此助长了他的雅兴,作诗过后,又想作画,周显临乐意奉陪。
于是,两人又铺设宣纸,同样以“桂花”命题,泼墨染丹青。
又一炷香后,画作毕,李基画的是“吴刚伐桂”,周显临画的是“蟾宫折桂”,一人画中有玉兔在旁捣药,一人画中仕女站在桂花树下手执桂枝,虽不是工笔之作,却也颇具神/韵。
周显临对两幅画作不做点评,李基却深受感染,直勾勾看着周显临画的月桂仙子,想那便是后羿的妻子嫦娥,而看嫦娥的衣裙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才想起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的音音,原来他是将音音当作原型,画出了心中的嫦娥仙子。
李基微微皱眉,转瞬又看向周显临笑道:“周二郎此画颇为传神,尤其是这广寒仙子,于蟾宫折桂,眉尖若蹙,我见犹怜,又立意颇深,我很是欢喜,不知可否赠我留念?”
周显临仿佛早已料到他必会执着于此画,唇边浮现一抹笑,继而拣起自己的画作,毫不犹豫地走向音音,音音一时怔愣,周显临附耳轻声道:“你送我桂花糕,我赠你一张画,收好。”
音音看了一下,没有收下,又转顾李基,见他被刻意冷落面色已变,便对周显临欠身道:“临少爷,音音不能夺人所爱,还是将这画赠予世子罢。”说完暗自腹诽她何时送过他桂花糕了?
而周显临充耳未闻似的,再三强调:“你今日若不收下,我便当场毁了。”
音音哪里能想到他如此泼皮无赖,当着世子的面威逼利诱,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是存心刁难她,音音根本猜不透周显临到底安的什么心,她眼波流转,树叶沙沙作响,心中有了个主意,便伸出手作势收下,在接手当口,一阵秋风穿堂吹过,音音一记失手,风卷宣纸,吹了出去,来不及去追,已落入了池水中,唯有感叹可惜。
“我找人去捞!”音音看似一脸慌张,周显临却一把将她拉住,道:“罢了,落了水也看不得了,你若真在意,我改日再画一张给你。”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借东风拂了他的心意,他心里纵然不快,也不能当着李基的面表露出来。
目睹这一切的李基却通体舒畅了,看来都是天意所为,便也不再纠结周显临的心思,不过也因此对周家这位二少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虽然让人恼火,但确实有几分才学,也有几分小聪明,若能引以为用,对王府来说或许是一桩好事,反之,或将成为祸患。
“可惜了一幅好画,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今日与周二郎文会颇有心得,他日若有机会,再一决高下,至于这画……音音,就当是我感谢你那日出手相助。”李基占了先机,从腰间摘下囊袋,取出一方小印,蘸了朱砂印泥落款为证,轻轻吹干,缓缓卷起,交到音音手中,“日后你若有所求,便带着它到王府来寻我。”
这一次,音音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这在周显临看来,更加确定李基对她而言是早有利用价值的,她千方百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获取李基的信任,却又没有急于依附,想必是为了周祁。
他想,周祁对她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存在,此刻她毫无怨言地选择留在他的身边,日后想必会有一场变故,才会使她离开太师府,回到韩家,嫁入广陵王府,这场变故许是与周祁有关,毕竟在前世的官宦生涯中,周祁名不见经传,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交集。
“音音!临哥哥!大事不好啦!”李基才把画送给音音,远处响起一人急促地声音,放眼望去,是妙云。
妙云一脸慌张,奔向音音和周显临,音音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心头隐有不安,而当妙云说出缘由后,果然如她所料,是周祁出事了。
“本来都好好的,我和如云姐姐在院子里踢毽子,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外面一片骚乱,出去一问才知道是祁哥哥出事了,突然吐了好多血!”妙云言辞夸张,却没有让人怀疑的心,她眼角还噙着泪,估计是害怕了。
反观音音,神色虽然凝重,但没有露出一丝的慌张,她向李基微微欠身道:“府中突发急事,音音需先行一步,如有怠慢,还请世子恕罪。”
“既然是祁哥出事,我也该去看看。”李基心有担忧道。
音音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随后便带着妙云疾步回周祁的居所。
周显临看着一地的萧索,不禁悲叹,周祁能否挺过这个秋天,都要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
周祁这次吐血是旧疾复发,诱因还是一个月前在贡院被蛇咬伤,照道理说,经过黄郎中的诊治,只要安心调养便可痊愈,何况这一个月来,他确实大有好转,为何突然吐血,引人深思。
此时,黄仲景在房内为周祁看诊医治,院子里零零落落站着一些人,有的哭泣,有的焦急,有的担忧……韩氏脸上的脂粉哭花了,完全失去了血色,依偎在宋氏的身上颤抖掩泣。
广陵王站在老太太身边,时刻观察着屋里的动静,双手则扶着她,生怕她不堪打击而倒下,而老太太站如松柏,毅力坚/挺,紧紧攥着一串楠木念珠,闭着双眼。
几个小辈倒是不在现场,许是怕闹腾,都照老太太的吩咐被嬷嬷带了回去。
妙云是最机灵的,从嬷嬷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才把音音带了回来。不过才回到这里,就被张嬷嬷逮了个正着,带走了。
“贤侄虽然自小体弱,小王从未见他如今这般,老夫人,难道乡试至今,他一直如此?”李懋贵为王爷,待周祁却如亲侄,颇为关怀,方才在堂屋亲眼见周祁吐血昏迷,比老太太还要紧张,当即命人去请大夫。
老太太拨珠念道:“乡试之后,经调理,已经大有好转,一个月来相安无事,也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唯愿列祖列宗保佑,祁哥儿可以顺利逃过此劫。”
“依小王看,要多请几个大夫一同会诊,可惜我此番外出,没有带上御医。”李懋遗憾皱眉。
“黄郎中出来了!”正当众人忧心如焚时,一袭深褐色直的老者从房内走出,那便是行走太师府数十年的黄郎中,年过半百,世代行医,祖上也有人曾在宫廷当过御医,他的医术得到祖上真传,被太师府聘为首席医师,一直服务于府中的贵人。
“老夫人。”黄郎中走向老太太,伸手作揖,面色凝重。
老太太已经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沉稳道:“说吧,实话实说。”
“脉息虚弱,寒气入了心肺,加上之前的外伤,这副身躯已然千疮百孔如耄耋老人,老朽方才勉强用金针护住了他的心脉,别的再无能为力了。”话音刚落,老太太身子一晃,好在李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稳了稳身,沉声道:“不是说可以活过弱冠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黄郎中看了李懋一眼,老太太仿佛猜到了他的顾念,便道:“还剩多少日子?”
“若能进汤药,还可撑一个月。”
“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一听周祁命不久矣,韩氏痛哭流涕,期期艾艾道:“我儿这一个月来精神一直很好,怎就突然变成这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黄郎中,你黄家世代行医,你又医术精湛,算我求你,救救他吧!他才十六,尚未入仕,也未曾为朝廷效力,怎可就……”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老太太叫人把她送回南院,又朝李懋欠身说道:“家中不幸,多有失礼。”
李懋道:“韩夫人也是关心急切,毕竟她就只有贤侄这一个儿子,老夫人切勿伤心,保重身体,小王会再寻名医,为贤侄医治。”
“有劳王爷费心,老身在此先谢过王爷的大恩大德!”说着,老太太便要下跪磕头,被李懋一把拉住,道:“老夫人言重了,若说有恩,我广陵王府欠下的大恩,百年不足以为报,这些年,小王一直将贤侄视如亲子,如今他命悬一线,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周家嫡系一脉之所以与广陵王府世代交好,是因当年老广陵王远征边疆平定战乱,身陷囹圄,那时周老太爷刚入仕为官,涉世未深,他为人正直却遭人构陷,以至于被贬官至边疆,而他生性乐观,权当在外游学。边疆大乱时,与老广陵王同遇劫难,幸得老太爷足智多谋,以妙计助二人脱身,并在之后出谋划策,一举平定战乱。
自那以后,老太爷受老广陵王推崇,再次受到皇帝重用,重返京师,周家嫡系一脉便与广陵王成为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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